中图分类号:I 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2)03-0027-10 在中国文艺批评史上,有画为“无声诗”和诗是“无形画”的换位言说,以为画家可以造响于应物象形之际而成就“无声”之诗,诗人能成象于吟咏之间以为“无形”之画。这种说法建立在对诗画的韵律及意境的现象直观之上,包括“听之以气”的静观,“色即空”的般若空观和“六根互用”的通观,与之相对应的是中国画之气韵、山水诗的声色和诗画本一律的视听圆融之美。诗与画的融合,是人与自然的契合,心与物的交融,听觉和视觉的圆通。诗人和画家原天地之大美、通万物之情理,其气感于物、神会于心和目闻耳见的现象直观,除了“闻声悟道、见色明心”外,还可洞悉绘画的“无声”之乐,欣赏诗歌的“无形”之象。但需要追问的是,这种现象的直观和视听的美感何以可能? 将画称为“无声诗”,在于中国画是一种讲究线韵的造型艺术,其经营位置的空间美要通过用笔的线条运行节奏来体现,并由勾勒物象进入到藉景言情的意境创造。这意味着要在属于空间艺术的绘画里融入时间艺术的因素,具备一种音乐性的诗歌表达方式,而这一切缘于中国绘画所追求的“气韵”生动的审美观。 在中国古代,一切自然现象和生命现象均被视为“气”活动的结果,人在气中,气在人中,天地万物皆赖气以生。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第四十二章》)以为“道”通过阴阳二气化生万物。他又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老子·第二十一章》)这种似有似无的“道”,老子用“大音”和“大象”加以形容,以为“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第四十一章》)。所谓“大音”和“大象”,以无声形的窈冥体现道的精神,已超越了具体的声音和形象,无法用听觉和视觉感知,有赖于虚静心灵的直观。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老子·第十六章》)这种思想为自然元气论者庄子所继承,他认为“通天下一气耳”(《庄子·知北游》),故“言以虚静推以天地,通于万物”(《庄子·天道》)。精神的虚静与道相通,“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庄子·知北游》)。关于闻道,庄子是这么说的:“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庄子·天地》)此乃心与物冥的直观。对于“听乎无声”的精神状态,庄子这么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道法自然,庄子的自然观反映在对“天籁”的重视上,而吹万不同的“天籁”是最能体现天地之大美的无声之乐,只有在虚静的精神状态下才能直观的加以把握。游心于淡,合气于漠,如此成就的人生是虚静的人生,也是艺术的人生。徐复观先生认为中国历史上伟大的画家和画论家,发扬光大了庄子的这种纯艺术精神。他说:“在中国艺术活动中,人与自然的融合,常有意无意地,实以庄子的思想作其媒介。而形成中国艺术骨干的山水画,只要达到某一境界时,便于不知不觉之中,常与庄子的精神相凑泊。甚至可以说,中国的山水画,是庄子精神不期然而然的产品。”①之所以如此,在于收视返听后“听之以气”的现象直观,成为画家人格修养和艺术创造的起点,要把握被称为“无声诗”的中国画,无法听之以耳,只能依靠“唯道集虚”的审美静观。 与西洋油画用油彩和块面造型不同,中国绘画是以线条造型的艺术,要化静为动,寓时间的节律和生命的动感于空间画面之中,一线穿空若有声。东晋大画家顾恺之以擅长“传神写照”闻名于世,后人这样论其用笔:“顾恺之之迹,紧劲联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②所谓“紧劲联绵”,指线条劲利绵密而气脉贯通,“风趋电疾”则是形容其笔势的飞动。从传为顾恺之所作的《女史箴图》和《洛神赋图卷》来看,其线描如春蚕吐丝,又似流水行云,在用流畅的线条勾勒形状和体积的同时,以其起伏的动感赋予图像生气和神韵。这种画法与其论画时说的“以形写神”③的标准相吻合,为“六法”说的出现奠定了基础。谢赫在《古画品录》里提出的绘画“六法”,涉及从临摹、布局、色彩的运用到写生、用笔等各方面的内容,而以“气韵生动”说影响最大,成为历代中国画家所信奉的艺术准则。根据谢赫对画家的品评,可知“气韵生动”与“骨法用笔”互为表里而形神相随。如他说顾骏之:“神韵气力不逮前贤,精微谨细有过往哲。始变古则今,赋彩制形皆创新意。”又评戴逵:“情韵连绵,风趣巧拔。”谓晋明帝:“虽略于形色,颇得神气,笔迹超越,亦有奇观。”④他所讲的神韵、情韵和神气,与气韵一样皆取象于人的生命活动,能赋予绘画的形象、色彩和线条以生气和动感。相对于制形和用色,“气韵”更为根本,是精神活力的体现。谢赫说卫协:“虽不该备形妙,颇得壮气,陵跨群雄,旷代绝笔。”评张墨和荀勖:“若拘以体物,则未见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厌膏腴,可谓微妙也。”⑤如此说,气韵是中国画的生命精神,作画有气即活泼,无韵则死板,概莫能外。 由于绘画的线条和书法的笔画均要由气来注入活力,遂形成了“书画用笔同法”的观念。在“叙画之源流”时,唐朝著名画论家张彦远认为书画在功能和性质方面没有什么不同,两者所用笔法是相同的。他说:“昔张芝学崔瑗、杜度草书之法,因而变之,以成今草书之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其后陆探微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法。”画圣吴道子早年曾向草书名家张旭学习书法,“授笔法于张旭,此又知书画用笔同矣。张既号‘书颠’,吴宜为‘画圣’。”⑥书画家的用笔在抽象的书法艺术中有极完美的发展,其体势的演变由篆隶、真书到行书、草书,笔画由直线变为曲线,结体由凝固变为飞动,运笔由迟缓变为迅速,重在一笔贯穿的风骨和气势,神采飞扬而真情流露。孙过庭《书谱》说:“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⑦真书是以形和势反映作者的情性,而草书的创作是先有激情,再“因情成体,即体成势”,充满了情驰神纵的感动。张怀瓘《书议》说:“然草与真有异,真则字终意亦终,草则行尽势未尽。或烟收雾合,或电激星流,以风骨为体,以变化为用。有类云霞聚散,触遇成形;龙虎威神,飞动增势。”⑧草书的极致为狂草。怀素狂草的代表作《自叙帖》引诗云:“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⑨草书强烈的抒情性和动感,增强了书画创作的文学性,使之具有诗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