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人的弥勒信仰研究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培锋(1963-),男,天津人,教授,从事中国佛教文学与文化研究,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原文出处:
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弥勒信仰是中国佛教信仰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弥勒信仰中包含着深厚的“人间净土”情怀。中国弥勒信仰中体现的大度、忍耐、逍遥,将入世与出世完美统一的精神,对于在中国传统人本主义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古代知识分子而言,具有极强的吸引力。由于历史的原因,弥勒信仰较之其他的佛菩萨信仰——如弥陀净土信仰、观音信仰、文殊信仰等,显得更为复杂,甚至在某些历史阶段,出现讳言弥勒信仰的状况。从古代文人与弥勒信仰之间的关系角度入手,对弥勒信仰在中国古代的演变轨迹作视角比较独特的考察,可以揭示中国佛教弥勒信仰的某些独特内涵,为当代佛教建设提供宝贵借鉴。


期刊代号:J2
分类名称: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2012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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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9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1971(2012)04-0072-06

      一、从弥勒化身看弥勒信仰的文人性

      中国的弥勒信仰,应始于晋代有关弥勒经的传译。最早将弥勒经典传入中土的,当是西晋的竺法护,在太安二年(303)译出《弥勒下生经》(亦名《弥勒当来下生经》或《弥勒成佛经》)一卷,同时,还译有《弥勒菩萨所问本愿经》一卷。其后,鸠摩罗什于后秦弘始四年(402)译出《弥勒成佛经》一卷,还译有《弥勒下生成佛经》一卷。南朝宋初,北凉沮渠京声所译的《观弥勒上生兜率天经》行世。根据这些经典的内容,弥勒信仰可分为上生经和下生经两大系统。前者叙述弥勒在兜率内院说法的情景、兜率天宫的殊胜,以及往生兜率天的修行方法;后者则在描述弥勒下生时,人间五谷丰登,天下太平,弥勒佛在龙华三会中说法度众的盛况。这些弥勒经典的传译,为弥勒信仰在中国的流行奠定了基础。

      但在中国流传的弥勒信仰,似乎从一开始就有不同于上述佛教经典的来源,而显示出某些独特的内涵。第一位被确切指认为属于“弥勒化身”的人是一位在家居士——傅翕。据《释氏正统》卷八记载:

      傅翕,字玄风,义乌人,母王齐。建武四年五月八日生,端靖淳和,无所受著。与里人渔,以笼盛鱼沉水中祝曰:“欲去者去,止者留。”人以为愚。年十六娶留氏,子二人,普建、普成。洎二十四,渔于稽停塘下,梵僧嵩头陀语曰:“我昔与汝于毗婆尸佛前发愿度众生,今兜率宫受用悉在,何当还耶?”令视水,则圆光宝盖,环覆其身,乃悟曰:“炉韛之所多钝铁,良医门下足病人。方急度生,何暇思兜率乐?”从僧至松山下双梼树间曰:“此修行地也。”结庵自号“双林树下当来解脱善慧大士”。种植蔬果,任人采取,为人佣工。与妻妙光昼作夜归,敷演佛法。苦行七年,宴坐见释迦、金粟、定光三佛东来,放光如日,又金色自天下集于身,拳握之内或吐妙香,胸臆之间乍表金色,空声唱言:“成道之日,当代释迦坐道场。”由此四众沓至作礼。郡守王烋谓是妖妄,囚之,兼旬不食,愧而释之,还山愈精进。师事者日众,乃曰:“我从兜率宫来,为说无上菩提。昔隐此事,今不覆藏,正为相接。”[1]

      有关傅翕事迹有几点值得注意:1.他是在家人而非出家人;2.明确宣称“成道之日,当代释迦坐道场”,这一点与弥勒下生信仰相符合;3.当时即被官方视为“妖妄”,曾下狱。这一点与后世一些因“修斋设醮,假降邪神,妄称弥勒,佯修善事,扇惑人心”①而遭到查禁、镇压的民间宗教颇有类似之处。然而奇怪的是,傅翕本人一直没有被排除于正统佛教之外,笔者认为,这与后世佛教赋予傅翕以文人身份而非民间身份有关。陈·徐陵所作《东阳双林寺傅大士碑》谓:“至人无己,屈体申教,圣人无名,显用藏迹。故维摩诘降同长者之仪,文殊师利或现儒生之像,提河献供之旅,王城列众之端,抑号居士……斯则神通应化,不可思议者乎。”(《全陈文》卷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强调了傅翕与维摩诘、文殊师利一样以居士、儒生形象出现的特点。唐·郎士元《双林寺谒傅大士》写道:“草露经前代,津梁及后人。此方今示灭,何国更分身。月色空知夜,松阴不记春。犹怜下生日,应在一微尘。”[2]又如明代吴国琦在《朝发钓台记》一文中所说:“从来高士隐居往来于此水者,代不乏人。自子陵外,如桐君,如董双成,如张志和,如王初平兄弟,如王质,如休上座,如宝掌,如傅大士辈,或牧或弈,或垂纶,或采药,或绘或诗,或舍兜率而游,或恋肉身而住,良有以也。”(《明文海》卷三百八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在这些描述中,傅翕俨然是如严子陵、张志和等相似的文人高士一类人物。后世禅门欣赏的,也是据说为傅翕所作的《心王铭》,或如《碧岩录》第六十七则:“梁武帝请傅大士讲《金刚经》,大士便于座上挥案一下,便下座。武帝愕然。志公问:‘陛下还会么?’帝云:‘不会。’志公云:‘大士讲经竟。’”[3]正是这些文人特征,使傅翕区别于一般民间宗教的教主。

      从傅翕的事例可以看到,文人情怀的注入,是中国弥勒信仰的一个重要特征,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是区分弥勒信仰是“正”抑或“邪”的标志之一。直到元代,由胡助撰写的《重修双林禅寺碑铭》,其主要的参与者皆为文人官吏,就证明了这一点。《碑铭》特别强调了弥勒信仰对于世法的辅助作用,强调了弥勒信仰具有“会三教”的特点:

      观其著《心王铭》,即尧舜禹相授受之道也,会三教之统宗,本一心之道妙,殊途同归,昭揭日月,不可诬也。於戏!佛法流通与王化相远迩,若使人人向慕,发菩提心,为善而不为恶,则天下风俗可厚也,国家刑法可措也,庸讵非辅治之基耶?②

      弥勒在中国的另一位重要化身契此——所谓“大肚弥勒”,更是现代中国人家喻户晓的弥勒形象的代表。他之所以被公认为弥勒化身,其实并无佛教经典的依据,那些弥勒信仰类的经典似乎没有起到多少作用,相反,倒是他的形象和处世态度本身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据《宋高僧传》卷二十一等记载,契此乃五代时吴越奉化人。契此在世时,常常以杖背一布袋入市,人称“布袋和尚”。他见人即乞,出语无定,随处寝卧,形如疯癫,曾作这样一首歌传世:“只个心心心是佛,十方世界最灵物,纵横妙用可怜生,一切不如心真实……万法何殊心何异,何劳更用寻经义。”圆寂前,他端坐于岳林寺盘石上,说一偈谓:“弥勒真弥勒,身分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由此,世人方知他是弥勒化身。究其实,“大肚弥勒”之所以受人崇敬,正在于他大肚雍雍、不为烦事所扰、使人开心、解人忧愁这些相当显在而深富中国文化特征的方面。在这种文人化、禅意化的改造下,弥勒形象由此“定型”。历史文献中,《宋高僧传》已言“江浙之间多图画其像焉”;明确记载寺院塑造契此像以为弥勒的,当属宋代庄季裕所作《鸡肋编》卷中:

      昔四明有异僧,身矮而皤腹,负一布囊……今世遂塑画其像为弥勒菩萨以事之。张耒文潜学士,人谓其状貌与僧相肖。陈无已诗止云:“张侯便便腹如鼓。”至鲁直遂云:“形模弥勒一布袋,文字江河万古流。”

      在此,不但描述了契此的生平,而且指出:“苏门六君子”之一的张耒,其形貌与契此颇为相像,因此,苏门的几位文士曾写诗予以调笑,如黄庭坚《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之八》:“张子耽酒语蹇吃,闻道颍州又陈州。形模弥勒一布袋,文字江河万古流。”[4]诗中以布袋和尚比张耒,盖张耒晚年肥伟,故山谷用布袋和尚戏之。表面看来,这似乎只是文人间的一些文字游戏,其实不然,将张耒比为布袋乃至弥勒,并非随意的,而是基于宋代文人弥勒信仰的转变以及张耒本人的信仰双重因素。张耒作有《景德寺西禅院慈氏殿记》(张耒《柯山集》卷四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一文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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