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中国旧诗之美感特质与吟诵之传统*

作 者:

作者简介:
叶嘉莹,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原文出处:
文学与文化

内容提要:

可吟诵性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特征之一,然而现代社会发展中吟诵诗歌的传统渐趋淡化,几至消亡。所幸,以叶嘉莹先生为代表的有识学人积极致力于这一文化传统的承续与发扬,使古典诗歌吟诵研究重新焕发光彩。本文即是根据叶嘉莹先生关于古典诗歌吟诵的讲演而整理成章。在文中,叶先生从汉语言文字的特质、中国古典诗歌的思想情感基础与体式流变等维度入手,深入阐述了吟诵传统与中国“旧诗”美学特质的密切关系,进而指出吟诵是我们得窥中国古代文化之美的重要法门之一。


期刊代号:J2
分类名称: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2012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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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今天要跟大家谈的是吟诵。我们中国古典诗歌的吟诵传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已经断绝了,以致现在很多人听到吟诵的声音都觉得很奇怪。其实我教书六十多年,过去也从来不曾教过我的学生吟诵。我曾在台湾几个大学里教过诗选、词选和诗词习作,但从来没有在课堂上给学生吟诵过。因为那时候我年轻害羞,觉得如果我吟出这些既不像唱歌也不像朗诵的稀奇古怪的调子会很不好意思,学生们恐怕也很难接受。后来我到了北美,讲古典诗词都要翻译成英文,当然就更没有办法给学生讲吟诵了。甚至到1979年我回国讲学,那时候也没有在课堂上吟诵过。我现在常常带学生们吟诵,一方面是因为年岁大了,不再像年轻时那么羞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从理性上越来越觉得吟诵关系到我们中国文化的传统,它给中国文化带来的影响是很微妙而且很重要的,不应该让它从我们这一代断绝。

      要谈吟诵,就必须从我们中国旧诗的美感特质谈起。由于我在国外多年,所以我知道,像我们今天所说的这种吟诵,只有中国才有。我听过日本人吟诗,也听过欧美人朗诵诗,那跟我们的吟诵是完全不一样的。最基本的差异,就是由于语言文字的不同。我们汉语语言文字最大的特点是独体单音。比如“花”是一个字,“草”是一个字,这就是“独体”。什么是“单音”呢?比如“花”,英文是“flower”,有好几个声音;而中文“花”字读音为huā,只有一个声音。这种独体单音的语言特色,就很容易形成比较鲜明的节奏和对仗。日本人或欧美人尽管在读诵的时候也有声音轻重的分别,但他们的语言不能够形成像我们中国语言文字这样鲜明的节奏和对仗。

      谈中国诗歌体式的形成和发展当然要从《诗经》谈起,而《诗经》里边最主要的体式是四言体。当然,一些古书上还记载有一些更古老的谣谚,比如说《吴越春秋》上记载有一首《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这首诗很简单,但两个字一句没有变化,读起来缺乏节奏感。而四个字一句的诗,像《诗经》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读起来就很有节奏感了。可见,要想有好的节奏感,每一句诗至少要有四个字才行。当然《诗经》里也有杂言的句子,像《豳风·七月》的“九月蟋蟀入我床下”,就是很长的八字句,但整体来看还是以四字句为主。《诗经》以四言为主,后来的诗歌逐渐又发展为五言和七言,这并非是由什么人来规定的,而是由我们独体单音的语言文字和我们吟唱诗歌的时候生理发音的本能决定的。晋朝的挚虞写过一篇《文章流别论》,他说“诗虽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又说“雅音之韵,四言为正”。一个字构不成节奏,两个字和三个字也不容易形成节奏,到四个字就开始有节奏了。所以四个字一句,就成了我们诗歌语言的一个最基本的形式。什么叫“成声为节”呢?我们的传统诗歌特别重视语言的声律和节奏:四字句是二、二的节奏,如“关关雎鸠”;至于五字句则多是二、三的节奏,如“国破山河在”;而七字句则多是二、二、三的节奏,如“相见时难别亦难”。当然,实际上也不绝对如此,细分起来,七言也有二、五的停顿,五言也有二、二、一的停顿,其中可以有许多变化。总而言之,中国语言文字的特色决定了我们的诗歌特别重视节奏,不论创作还是吟诵,节奏都是最重要的,否则就算你唱出再美丽的调子,那也不是我们真正的诗歌吟诵的传统。

      除了节奏之外,中国的语言文字在读音上也有特色。我们的文字虽然单音,而发音却是很微妙的,我们的一个音有平、上(shǎng)、去、入的“四声”。如果再严格些划分,则平上去入还可以各分阴阳,像广东话就可以分为八个音甚至九个音。四声之中还有平声和仄声的分别:阴平和阳平属于平声,上、去、入属于仄声。现代普通话的四声与古人的四声是不同的。按平仄来分,普通话的第一声是阴平,第二声是阳平,第三声是上声,第四声是去声。其中第一声、第二声属于平声,第三声、第四声属于仄声。普通话里边没有入声,但古代语音是有入声的。现在只有某些方言里还保存有古代入声字的读音,普通话里所有的入声字都已经分别进入平、上、去三声里边了,但我们应该知道,在唐宋诗词中这些字是入声字,而入声字是属于仄声的。如果不会发出正确的入声,可以尽量把入声字读成短促的去声的声调。去声虽不是入声,但也属于仄声,基本上还是可以保持原诗在声调上的美感的。

      以上我所讲的,主要是中国语言文字与西方的一个重大区别,那就是我们不是拼音文字,我们的文字是独体单音的。这个特点造成了我们的古典诗歌与西方诗歌有所不同。接下来要讲的,是我们诗歌的缘起与西方的poetry也有很大的不同。我们讲古诗从《诗经》、《楚辞》开始,然后是汉乐府、五七言古近体;而英文的poetry范围是更广的,它包括了drama(戏剧)和epics(史诗)。像《伊利亚特》、《奥德赛》,也就是电影中的《埃及艳后》、《木马屠城记》等故事,当初都是epics,在西方都属于poetry的范围。那么,和西方的poetry相比,中国诗歌有什么特点呢?从我们最古老的典籍来看,《尚书·尧典》里边就记载有“诗言志,歌永言”的说法;但是也有人认为诗是抒情的,《毛诗·大序》就有“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说法。那“情”、“志”是否有别?“情”里边可不可以包括“志”?“志”里边可不可以包括“情”?朱自清先生写过一本《诗言志辨》,他以为抒情与言志有别,他举了很多“言志”的例证,我们不妨来看一看: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

      颜渊和季路是孔子的两个学生,有一天他们侍立在孔子身边,孔子就对他们说:“你们何不讲一讲自己的志意呢?”子路就说:“我愿意把我的车马、皮毛衣服都跟朋友共享,纵然他们把这些东西用坏了、穿破了,我也不觉得遗憾。”子路是个很慷慨豪放的人,他从内心里喜欢交朋友,并且关心他们。颜渊说:“我做人的态度就是不伐善——不夸耀自己的好,不施劳——不把那些劳苦的事情推给别人去做。”然后子路就问孔子,说我们也要听一听老师的志意是什么。孔子就说:“我要使年长的人都得到安养,我对我的朋友要待之以忠信,对年少的人我要关怀他们。”孔子师生在这里所谈的“志”,其实就是他们自己做人的理想和志意。《诗言志辨》还提到了《论语》里边的另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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