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60、70年代兴起于西方国家的环境哲学,与当时环境危机和生态危机的凸显休戚相关。环境哲学对现代工业文明何以导致空前严重的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进行了反思,其思想“触角”已伸至哲学的各个层面或分支。但此时的西方哲学已不可能被任何一种哲学范式所主导,于是,西方环境哲学也呈现百家争鸣的景象。其中,源自“大地伦理”的自然主义的整体主义(以下简称整体主义①)尤其值得关注。它对现代性提出了全面挑战,表现出彻底颠覆现代性的姿态,如克里考特(J.Baird Callicott)所言:“理论环境哲学是革命性的;它挑战庄严的现代西方哲学传统之最受珍视的假定,而现行的社会、经济和政治体制就奠基于这些假定。”②但是,它又不同于把人们引向虚无主义深渊的解构性后现代主义,因为它在大刀阔斧地破除现代性观念的同时,也力图绘制一幅新的思想“地图”,以便为人类文明的未来发展指明方向。本文将集中阐述整体主义环境哲学对现代性的批判和反思,并沿着自然主义和整体主义的思路,提出笔者自己关于未来哲学和文明的看法。 一、挑战现代哲学 现代性即源自欧洲启蒙的力倡现代化的意识形态,其基本思想涵盖唯物主义(机械论世界观或物理主义)、独断理性主义(或科学主义)、个人主义(或自由主义)、功利主义、经济主义和物质主义价值观,其社会改造或建设目标包括工业化、城市化、民主化、市场化、理性化(指社会管理)、世俗化等。 现代性内蕴的世界观(自然观)与牛顿物理学有内在的关联。牛顿物理学所直接支持的世界观就是机械论世界观。今天距牛顿物理学的诞生已有300多年,但机械论世界观仍有巨大的、顽固的影响惯性。它只是换了一种表述形式,改称为物理主义(physicalism)。物理主义是一种关于世界之本性的观点,它断言,万物皆是物理的(physical)。当代西方哲学家斯托尔嘉(Daniel Stoljar)说:“物理主义不是什么先验命题,否认物理主义不会导致什么概念或逻辑错误。物理主义在现代学术中的地位更像当年进化论和大陆漂移说的地位,如著名物理学家费尔德(Hartry Field)所言,‘它作为一种高层次经验假说(a high-level empirical hypothesis)而发挥作用,没有任何实验证据能迫使我们放弃这种假说’。那些否认物理主义的人们没有犯什么概念错误,但他们不仅公然违背了科学,也公然违背了受科学支持的常识。”③可见,物理主义已被当成一种受科学支持的常识性的世界观。背离了物理主义常会被指责为陷入了神秘主义。 物理主义从表面上看似乎只关乎本体论,实则深涉认识论、科学观和科学方法论。说万物皆是物理的,意指万物都不过是由物理学所揭示或描述的各种物理实体(physical entities),如基本粒子、场、物质、反物质等,构成的。这种观点通常乐观地设定,大自然的一切奥秘(或“上帝”创世的最后秘密)终将随着物理学的进步而被人类所揭示,大自然没有什么神秘性。物理主义预设了源自古希腊原子论的还原论。还原论认为,万物都由某种或某几种“基质”所构成,现代物理主义认为,构成万物的基质就是基本粒子、场等物理实体。如果发现了关于基本粒子、场等物理实体的基本规律,就把握了“自然的终极定律”。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温伯格说:“知道了这些定律,我们手里就拥有了统治星球、石头和天下万物的法则。”④显然,物理主义支持人类征服自然。 整体主义环境哲学反对物理主义世界观,它以生态学、量子物理学等新科学为基础提出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世界观。曾任国际环境伦理学会主席(1997—2000)的美国哲学家克里考特是整体主义环境哲学最杰出的代表。克里考特指出,经典西方科学一直预设,在本体论上,客体是第一性的,而关系特征是从属的,但生态学颠倒了这种关系。从生态学的角度看,生态关系决定了有机体(生物)的本性,而不是有机体的本性决定了生态关系。一个物种是其所是就因为它业已适应了它在生态系统中的生态位(niche)。⑤根据生态学和新物理学(相对论和量子理论),“过程先于实体,而能量比物质更具有根本重要性”。⑥“用亚里士多德学派的语言表达一个反亚里士多德学派的思想就是……关系‘先于’关系中的事物,由这些关系交织成的系统性整体先于它们的构成部分。”⑦克里考特引用耶鲁大学生物物理学家摩罗维茨(Harold Morowitz)的一段话说明实体对关系的依赖:“由这种现代[生态学]的观点看,每一个生物……都是一个耗散结构,也就是说它并非凭自身而持存,却只作为系统中连续的能量流动的结果而持存……漩涡就是由变化中的水分子群构成的一种结构。它并不作为西方经典意义的实体而存在;它之所以存在只因为它是河流中的水流。在同样的意义上,构成生物体的结构也是不断伴随着分子变化的暂时的、不稳定的实体,它依赖于旨在保持形式和结构的不断的能量流动……由这种观点看,个体的实在性是成问题的,因为它们本身并不存在,而仅仅作为这种普遍流动中的局部摄动而存在。”⑧ 在克里考特看来,“存在于生态过程中心的一个核心的、明显的事实是:能量,自然经济的硬通货,从一个有机体流向另一个有机体,它不像铸币那样从这一手流向那一手,但可以说从这一胃流向那一胃。吃与被吃,生与死,这就是生命共同体的忙碌。”⑨克里考特所说的生命共同体就是利奥波德所说的大地共同体,也就是生态系统或大地。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