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孝”非反思先行性之哲学分析

作 者:

作者简介:
温海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孔子“孝”之非反思性的先行状态可以从以下几个角度来论证:“孝”之为人伦中心与“仁”可以打通;孔子对于“孝”的非反思性的先行性的确立其实可以回溯到他对天地自然运动的深刻领会,而将个体的“孝”经验上升到全体人类的“仁”境,最直接的基础是宗教感情,由此可以论证“孝”之非反思先行性的宗教性维度。由此可见,孔子提倡的“孝”,不仅仅是其中心思想“仁”的根基,而且可以与孔子对于天地自然的本体论理解相通,也可以与基于祖先崇拜的宗教情感相通,如此,“孝”就由个体源初的感情,上升到人类全体以至世界全体,成为人非反思地面对世界全体的不可移易的先行性基石。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12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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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2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2)07-0124-08

       研究儒家伦理哲学,历来学者都绕不过孔子“仁”的思想,但孔子的“仁”在何种意义上是一种哲学的进而是伦理学的思想,却缺少系统和有效的论证。也就是说,孔子“仁”的中心哲学思路,以及后来儒家对于人己问题的思考的哲学内涵是什么,较少得到哲学的对待和仔细的研讨①。甚至可以说,“仁”的思想在哪一种意义上是伦理学的思想,大多数研究者并没有作出哲学的论证。因此,尽管研究孔子“仁”思想的著作汗牛充栋,而深入探讨“仁”的伦理学意义,尤其是“仁”如何成为其作为己与人关系的哲学原初出发点的哲学讨论并不多,而从比较哲学角度思考此问题的成果就更少。本文从宋儒关于“孝”与“仁”关系存在的问题出发,论证“孝”之非反思先行性,以及其本体论与宗教性基础。

       一、对宋儒“孝”“仁”不通的哲学突破

       《论语》通过有子之口认为“孝”是“仁”的根本,它来自人对自己生命原初状态的体会。人通过领会最初的家庭关系,增强对生养自己的父母的孝心,进而将这种孝心发于行为: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②孝心是“为仁”的根本,如果认真体会孝之本,道就慢慢成长起来。人先有孝、有亲、有爱,才能达到“仁”境。此“仁”与“人”本通,陈善、王恕、焦竑、朱彬、江声、王肇晋、黄汝成等都认为“仁”当作“人”,其实是认为孝悌是做人的根本③。程树德认为宋儒不通训诂,强行解释“孝”与“仁”的关系,却很难解释得通。如程颐认为孝悌就是非常具体的行为:

       谓行仁自孝弟始,孝悌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盖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个仁义理智四者而已,曷尝有孝弟来?④类似的说法有谢显道的“孝弟非仁”;陆九渊认为有子之言“支离”;王守仁说“仁只求于心,不必求诸父兄事物”等等⑤。显然,在这里出现一个由“孝”到“仁”的困境,似乎汉儒通过注疏解决了,而宋儒加以义理理解的时候反而不通了。

       古代将“孝”与“仁”相通的努力也有:如邢疏“此章言孝弟之行也”。《揅经室集》云:“孔子道在《孝经》,有子此章实通澈本源之论,其列于首篇次章宜也。”孙诒仲曰:“仁之发见,其切近而精切实在者,莫先于孝弟。”陈天祥《四书辨疑》:“孟子言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这样是把“孝弟之行”作为治国平天下的根本出发点。这些注释虽然提到孝与仁的关系,但根本上是说孝悌是做人的根本,是汉儒的延伸,其实不过是把本来具有深刻意味的学理,转化为显而易见的儒家常道罢了,都是从《后汉书·延笃传》“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行也”这个角度来说的。这些解释对于宋儒的义理探究,似乎并没有什么帮助,以致宋儒一直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换言之,对于“孝”与“仁”之间的哲学关系,哲人们的讨论说明他们并没有很好地触及和展开。

       现代注家对于这个问题并非没有注意,杨伯峻认为汉儒的说法虽然也讲得通,但不能和“本立而道生”一句相呼应,未必符合有子的原意。并引《管子·戒篇》“孝弟者,仁之祖”说明原文其实是通的⑥。李泽厚《论语今读》的注虽引《集释》关于孝悌与为人的关系,但他延伸出去讲“孔学(或)儒学半是宗教,半是哲学”,强调儒学的特质在于“把‘人’或‘仁’的根‘本’建立在日常生活即与家庭成员的情感关系之上”⑦。马恒君也从古代哲学的基本架构来解释“仁”:

       中国传统的文字结构学,认为仁字的“二”,上一画是天,下一画是地,“仁”是人立于天地之间。天是阳,地是阴,阴阳是对立统一的关系,人处在对立统一之中,也是在彼此的关系之中。……“孝弟”指本,“仁”指的显然是“道”。……人活在世界上要实行公益,顾及到彼此。⑧马恒君直截了当地认为,本章说明孝悌是仁义的根本。应该说,把“孝”视为“仁”的基础,并且把“孝”经过反思之后,置于人情的非反思性的先行性地位加以强调,对有子和孔子都是说得通的,否则《论语》也不会开篇第二章就引有子的话。

       欧美汉学家在翻译本章时也是基本从“仁”不从“人”,因为中文中“为仁”与“为人”可以互通,译成英文就必须有所区别。关于“为仁之本”,有如下翻译:“the root of authoritative conduct”(安乐哲与罗斯文)⑨;“roots of humanity”(Chichung Huang,并认为仁可以解释成“all-embracing love”)⑩;“the trunk of Goodness”(Arthur Waley)(11);“the root of Goodness”(Edward Slingerland)(12)。这些译文都没有追随汉儒的解释,而且汉学家们由于语境的不同,通常都会花很大的篇幅讨论“仁”为何物,但不需要大力解释“人”。这说明汉学家通常从理解“仁”的进路去把握“孝弟”的内涵,尽管这层哲学含义在英文语境中阐发起来比在中文里要困难很多。

       孔子强调“仁”,其伦理学也往往被称为“仁爱伦理”(13)。“仁”字的字形是“二”与“人”的合体。甲金文中无此字,但简帛书中有此字。“仁”是怀孕之“妊”的会意字,因此其字记作“二人”(孕妇古字则记作“娠”)。这可以说是从人的先天性存在的角度来理解“仁”字的字源,因为每一个人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都是母子二人相连为“仁”的,母子之情本来就是“仁”情,所以“仁”的本源义是母亲对子女的爱心。这种对人先天的生理存在其实是一种特殊的领悟,虽然人还没有来到世界,但母亲对于子女的情感其实是先行的,而且在这个意义上说是先行于生命存在的。如果一种哲学思考的原点能够回溯到生命诞生之前,那么它为什么不能成为思考人生的哲学意义的基点呢?这个基点就是在人生之前的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原点,即母与子之间最根本的“仁”情。在母亲跟孩子之间先天相连的脐带剪断的瞬间,母子从先天不分的关系变成后天分离的关系,原先的血肉相连变成心灵情感的维系,但母亲对子女的仁情只是转化而已,从血肉不分的亲子关系转化为后天对子女关爱的亲情,母亲的仁情并没有减少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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