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12)04-0104-13 “虚无主义”的言说,不管体现为哲学,还是文学,既是一种对现代文明本质的思考,也是对现代文明走向的追问。后发现代化的德国和俄国相继持续地追思这个问题,并积累了沉重的经验与教训。对于正在现代化的当下中国来说,立足中国现代性的继续追思,无可逃避,责无旁贷。 在我们现代人的印象中,世界首先是一个由各种物构成的“物的世界”,而我们追求的却是一个由各种富有意义和价值的存在组成的“意义世界”①。这两个世界关系如何?能够重合吗?能依次继起、前后相随、前者为后者奠基吗?还是相互冲突,前者否定后者?这些问题恰恰就属于“虚无主义”这个概念中所蕴含着的核心问题。 虚无主义的现代诞生:主体性哲学中蕴含着虚无主义的种子 在1799年致费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的信中最早使用“虚无主义”(Nihilismus)概念时,雅可比(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指责康德(Immanuel Kant)哲学必然导致虚无主义,就深深触及了这个物世界与意义世界的关系问题。康德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使得人不再有认识上帝、灵魂等传统形而上存在的能力,也没有认识物自身的能力。物自身、上帝甚至自我意识都处在人的认识之外,只能相信,却无法把握。我们所能把握的,只是先验自我参与建构的经验世界,而不是物自身(Ding an sich)的世界。物自身就“是没有任何条件影响自我中介的事物的既予性本质”②。这样一来,真切的、原本的物世界有被虚无化的危险!于是,雅各比担心康德哲学必然会导致的“虚无”首先是“物的世界”的虚无,也就是“物自身”的虚无,而不是“虚无主义”一词常指的崇高价值陨落意义上的虚无。其实,康德的物自身学说恰恰是为了保证后来常用的、尼采意义上的“虚无主义”不至于出现,即防止上帝成为虚无,防止超验王国坍塌。但康德启蒙哲学的最终结果却把上帝导向了死亡之路。也就是说,不管康德自己如何设置物自身学说与道德形而上学之间的关系,物自身学说必然导致上帝的死亡似乎是一条逐渐显现的必然逻辑。 在《纯粹理性批判》出版后,雅可比对康德的批评主要是:如果哲学是理性而一致的,它要么是斯宾诺莎主义,要么是绝对主观的观念论。从绝对自我出发建构认识论又坚持物自身,这种策略被雅可比看作摇摆和不彻底。而把康德主张的自由在先考虑进来,那就会呈现出一种自相矛盾,“一个体系理论不可能同时逻辑前后一致而又是一种自由的理论。所有这样的哲学都将导致荒谬的结论”③。 雅可比提醒,不能从无到有,不能从无限者过渡到有限者!也就是说,绝对自我与经验自我的统一是难以成就的。这两者的统一恰恰是康德自由理论的关键。只有依靠有理性者,才能使两者统一起来。对于经验自我来说,只有通过启蒙、理性,自我意识到纯粹理性的内在要求,意识到绝对自我给予自身的主体品格,才能实现两者的统一。一个无理性者怎么能够使得绝对自我与经验自我统一起来呢?康德把神内在化,希望借助于理性获得纯粹自我与经验自我的内在统一,使这个内在的神深深扎根于人的内心之中,确保“人”与“物”的本质差别:人无法仅仅根据先天感性形式和知性范畴来认识,并具有一种自由的天性。康德坚持自由在先,“自由的人有理由相信一种神的存在,它的作为完全不同于被设想为是我们自由的源头的神。正确的顺序是从自由到神,而不是从神到自由”④。康德哲学假定一个神的存在,这个神是一个位格,一个道德存有者以及宇宙的造物者。这个神是无法诉诸理性证明的,只能借助理性与经验自我通达和统一,而且,通达和统一只能是经验自我的内在要求或主动作为。要保证从自我的个体到内在神的通达,对经验主体的要求就很高。可是,在日益世俗化、理性化的现代社会发展进程中,自由的个体人所持有的理性愈来愈受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的经济理性的影响。他愈来愈在现实的感受中远离纯粹自我,找不到超验的神依存的空间,却在日益丰裕、不断包围自己的“物品”世界中日益感受到物的王国对自己造成的压力,使自己不得不面对、应付物的王国,并在与这个王国的关联中确立自己的存在。而现代物的时尚性、高度易变性,使得经验主体通过与它的链接而建构的意义王国势必面临不断坍塌、不断重建的循环。这种变异性达到一定程度,相对主义、虚无主义就无法避免了。依靠理性确保的“内在的神”不但很容易随着个体的殊异化而陷入相对主义,而且也就很容易变为“物神”。上帝之死和拜物教必然蕴含在这个以启蒙理性搭建道德信仰的逻辑之中。 雅可比虽然在那个时候意识不到这么多,但内在神依靠理性深入人心或者以启蒙理性奠基道德与宗教信仰的路径蕴含着“神”的虚无化(死亡),却是他的提醒。绝对主体主义哲学必然导致无神论,是他对费希特哲学早早的预期。在费希特处境艰难地遭遇无神论的指控并希望得到雅可比的支持时,雅可比对费希特哲学的无神论认定,既说明了雅各比的先见之明,也说明了费希特对雅可比的不够理解。正如迪特·亨利希在分析雅各比时所指出的:“在他看来,若为了要解释对自由和位格神的信仰,而将它们转换成理性论证,这是完全不可行的。这些信仰必须维持其为信仰。想要使信仰依赖理性、证明它们的真,或是从一些基本哲学命题出发来得出它们,这都是不可能的。”⑤按照雅可比的看法,绝对者与经验者在理性基础上的统一,只能导致分裂。外在的神借助于理性的内在化,必然导致神的正统观念即将终结:那样的“上帝”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