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罗多德研究中,以莫米里亚诺为代表的学者始终将希罗多德及其著作置于西方史学史的发展脉络中,强调以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为代表的古典史学是西方现代史学的基础。①然而,自20世纪后半叶以来,在面对后现代理论对史学的全面冲击,以及由此对古典史学产生的种种质疑中,这一传统思路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不少西方学者从书写风格、叙事方式、材料的使用以及写作的目的和动机等多方面,质疑希罗多德与修昔底德历史书写的真实性,由此进一步否认他们作为史家的身份,以及古典史学与现代史学之间的传承关系。比如,1986年罗伯特·康纳在一次以希罗多德为主题的学术研讨会中指出,希罗多德写作的目的或许并不像我们传统上认为的那样,倡导并且力行“尽最大可能的准确地叙述过去的事件”②。又如,伍德曼在其著作之序言的开篇,就引用了阿特金森在《历史中的知识与解释》一书中的一段话:“从外表上看,人们倾向于认为,历史学从古典到现在是一脉相承的;但是许多的专业史家却认为,在19世纪初,这一学科已经历了巨大的变化,甚至有人认为规范的历史学开始于那一时期。”③换言之,在他们看来,近代以来的西方史学与古典史学之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联系。 之所以产生这样一种研究性的转向,并非因为希罗多德所记载之真实的可靠性。传统研究的主题已经有了充分的研究,似已无法取得更大进展,因而有关学者只好转向对写作风格及语言方面的探讨。事实上,在古典学界,对希罗多德《历史》一书“真实性”的讨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但讨论背后的时代精神、问题意识、评价标准却很不一样。因为在不同时期,历史写作被赋予和承载的意义不同,人们思考的角度不同,想要解决的问题不同,西方学者对这同一个问题的评价自然也就颇不相同了。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当然不是希罗多德及其著作发生了变化,究其根本是研究者对历史及其研究历史的这门学科——历史学——的理解和要求有所不同”④。 毋庸置疑,这种研究的新取向的确进一步拓宽了我们对于古典作家的理解,但同时,这些怀疑论的观点也对其著述作为历史著作的地位提出了极为严峻的挑战。正是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本文想要探讨的是,由希罗多德所开创的这种新的叙事形式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探究”?这是一种新的认知方式,抑或只是一种文体上的变化?如果我们承认它是一种新的认知方式,那么,能否断定其已开始具备“历史研究”的意味?这种探究方式与现代史学之间有无实质性关联或承接关系? 一、historia的含义 一般来说,古代作家在作品完成之后,往往在其卷首加上一段序言,以宣告其写作目的,并由此展开其主题。希腊化时代亚里山大里亚的校注家则按照惯例挑选其作品第一句话中一两个重要的词作为书名,historia一词便是他们从希罗多德著作的第一句话中所挑选出来的关键词。据统计,希罗多德在其著述中使用了historia 22次。众所周知,英文中的“历史”(history)一词是由古希腊文historia转化而来的。最早在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18卷和23卷中曾出现histor一词,它是指那种能够从诉讼双方的讼词中调查出真相并作出判断的人,其身份类似于仲裁者。赫西俄德在其诗篇中也使用了这个词,意指了解情况或有技能的人。而historia作为动词historein的名词形式,意为“调查研究”或“探究”。historein则可视为意指histor的行为特征,即在诉讼中查找正确的说法,意为“询问”或“探询”。 最先使用historia一词来指称一种新的认知方式的是爱奥尼亚的思想家,其中最主要的代表是泰勒斯。公元前6世纪,小亚细亚爱奥尼亚地区的哲学家们普遍用historein的方法来研究宇宙的生成、万物的起源,然后再用散文的形式将他们经过自己理性判断后的结果记载下来,即是所谓的爱奥尼亚地区的知识革命。他们的方法影响了另一些人。这些人被称为散文纪事家或史话家(logographer),其中的代表是赫卡泰乌斯。不过,后者的兴趣和关注点已不再是宇宙的秩序和规律,而是人间的社会。他们开始实地调查异域民族的地理与风俗,不仅通过实地观察,也通过对目击者的询问来获取证据、收集资料,在加以甄别和判断后,同样用散文的形式将他们调查的结果记载下来,没有了格律的限制,思想的表达变得更加自由。赫卡泰乌斯公开宣称:“只有我所认为是真实的东西,我才把它记载下来。关于希腊人的传说是纷繁复杂、各异其趣的,但据我看来都是荒唐可笑的。”⑤这段话表明了一种谨慎求实的态度。应该说,赫卡泰乌斯是在一种完全不同于荷马以及赫西俄德的意义上,追溯人类持续不断的行为业绩。 如果说赫卡泰乌斯那一代的散文纪事家受爱奥尼亚哲学家的影响,在其著述中已初步表现出一种从人出发之探究精神的话,那么到了希罗多德时期,这种探究之精神与方法则成为一种更加自觉的行为。“探究”一词不仅出现在其著作卷首,而且贯穿于《历史》中。希罗多德始终都在强调这种“探究”的态度,他不断提到:“以上所述都是我个人亲自观察、判断和探索的结果。”(《历史》2.99)“我是按照我自己所相信的来讲的。”(《历史》2.120)“但是我以为这不是由于上述的原因,而是还有另外的原因。”(《历史》7.133)而在遇到有问题的地方,他也会坦率地表示:“然而我个人觉得不可索解。”(《历史》4.30)“我说不确实了。”(《历史》7.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