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民主化”趋向

——理解现代哲学精神的重要维度

作 者:
贺来 

作者简介:
贺来,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暨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教授。

原文出处:
天津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从“理论哲学”转向“实践哲学”所带来的一个重大思想成果在于,长期主导哲学的“特权主义”与“贵族主义”欲求将走向终结,哲学将从“专横”走向“民主”。这是哲学在精神品格和气质上所发生的根本性的转变。哲学的“特权主义欲求”与“贵族心态”始于摆脱“有限”与“卑微”、寻求“无限”和“超越”的“高贵精神”,但由于它所坚执的控制论的思想倾向与排他性的价值取向,“高贵的野蛮”构成其深层的精神底色。推动哲学走向“民主化”,构成现当代哲学的重大趋势。这也启示我们,对哲学的独断和专横保持警醒,彰显哲学“民主”的精神气质,无论对哲学,还是对从事哲学的人来说,都具有“性命攸关”的意义。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13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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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服“理论哲学”思维范式的抽象性,推动哲学走向“实践哲学”,无论在国内哲学界还是现当代西方哲学中,都已成为人们十分关注的重大课题。人们普遍承认,在“实践哲学”的思维范式中,哲学与生活实践的关系发生了一个根本性的颠倒,它意味着生活实践成为哲学理论的最基本的出发点和归宿,而不是相反。依此理路,需要提出并思考的更为深层的问题是:随着哲学与生活实践关系的颠倒,哲学的精神品格将发生怎样的重大变化?

      在本文中,笔者将着重论证这样一个基本观点,随着生活实践与哲学理论关系的颠倒,长期以来主导哲学的“特权主义”与“贵族主义”欲求将走向终结,哲学将从“专横”走向“民主”,这是哲学在精神品格和气质上所发生的根本性的转变,也是“实践哲学”转向所带来的真实而重大的思想成果。

      一、“特权主义欲求”与“贵族心态”:哲学根深蒂固的情结

      哲学从“专横”走向“民主”,这一精神气质上的重大变化根源于对哲学的“特权主义欲求”与“贵族心态”的批判性反思和超越。“特权主义欲求”与“贵族心态”是哲学根深蒂固、挥之不去的情结和迷梦。无论是在哲学产生和发展的过程中,还是在现实中从事哲学研究的人们当中,获取雄居于所有知识和文化形态、凌驾于现实生活之上“一览众山小”的“优越感”与“崇高感”,始终是哲学深入骨髓的强烈渴求与意欲。

      哲学的“特权主义欲求”与“贵族心态”最典型地体现在被普特南称为“形而上学实在论”的哲学观点上,根据这种观点,“世界是由不依赖于心灵之对象的某种确定的总和构成的。对‘世界的存在方式’,只有一个真实的、全面的描述。真理不外乎在语词或思想符号与外面事物和事物集之间的某种符合关系”①。普特南把这种形而上学实在论所代表的观点称为“上帝的眼光”。

      “上帝的眼光”是一种洞悉一切、唯我独尊的眼光,是一种俯视、判断和规范一切的眼光。在这种眼光中,哲学成为“神学”,成为在价值等级中占据制高点的超级学科。在这种眼光后面,发挥着支撑作用的是“概念即存在”的真理观、“理念即至善”的价值观、“理性即道路”的历史观,它们构成哲学的“特权主义欲求”与“贵族心态”的深层思想基础。

      “概念即存在”的真理观的核心基于这一信念,即哲学的“概念”与世界的“存在”之间具有内在的同一性与一致性,这种同一性和一致性保证了哲学的概念所把握的即是世界的终极实在,因而具有最高的真理性。与其他具体学科和知识样式比起来,哲学旨在揭示与把握“实在”本身及其属性,而这种“实在”本身及其属性,只有通过哲学的概念思维规定,才能显现和揭示出来。对此,黑格尔概括道:“康德以前的形而上学认为思维的规定即是事物的基本规定,并且根据这个前提,坚持思想可以认识一切存在,因而凡是思维所想的,本身就是被认识了的”,“这种形而上学都以为只须用一些名词概念(谓词),便可得到关于绝对的知识”②。由于“思维的规定”即是“存在的规定”,因此形而上学的思维规定实质上构成真理的根据和基础,甚至可以说,由思维规定所编织而成的形而上学体系本身即是真理的王国,而哲学家也因此成为真理王国的“国王”。自柏拉图以来,这种以“高级的固定的实在领域”为中心和鹄的的真理观长期占据统治地位,成为传统形而上学的共同精神财富。马克思曾通过对黑格尔《哲学全书》的批判,把这种由纯粹思维规定构成的真理王国称为“精神的货币”以及“人和自然界的思辨的、思想的价值”③,“精神的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是整个世界都必须服从的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总体性力量,因而也是真理之光的源泉,“一切谜语的答案都在哲学家们的写字台里,愚昧的凡俗世界只需张开嘴来接受绝对科学的烤松鸡就得了”④,这一论述即是对“概念即存在”的真理观十分生动的表达。

      “理念即至善”的价值观与“概念即存在”的真理观是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的。纯粹的概念规定既是真理的渊薮,也是价值的源泉。确立对于永恒的、普遍的实在领域的思维规定和把握,实际上也就是确立了价值的规范性基础。形而上学所描画和规定的至尊究极的实在世界既是一个真理的王国,同时也是一个至为“高尚”和“神圣”的世界。由此,哲学家将确立起一种价值上的等级秩序和结构,哲学的理念世界被置于这一价值等级秩序与结构的顶端,它提供永久的与历史无关的模式与框架,在确定善行与正义、卑贱与低下等的性质时,我们可以一劳永逸地诉诸这一模式与框架,把它视为不可动摇的、无条件的阿基米德点,从而彻底终结一切怀疑主义与相对主义的幽灵。正因如此,形而上学哲学家在把自己视为真理的揭示者的同时,总是毫无愧色地充当着价值立法者的角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豪迈与自信正根植于这种“理念即至善”的哲学信念。

      “理性即道路”的历史观是上述“概念即存在”的真理观与“理念即至善”的价值观在社会历史领域的体现与贯彻。“概念即存在”的真理观必然体现在对社会历史问题的理解上,并落实为“理性支配历史”这一基本立场和原则,这意味着社会历史运行发展的轨迹与方向是由先验理性原则所规定的,社会历史运动实质上就是先验理性原则的实现过程。黑格尔认为,历史在根本上就是“哲学的历史”,“理性是世界的主宰,世界历史因此是一种合理的过程”⑤,遵循“理性的计划”,实现“理性的目的”,就是社会历史运动的本性,是“理性即道路”的历史观的典型表述。同样,“理念即至善”的价值观也必然在社会历史领域得以体现和贯彻,并落实为“历史目的论”这一基本信念,它意味着,符合先验理性原则的历史运动本身同时具有“善”的本性,社会历史按照先验理性原则行进的过程,同时即是“至善”的实现过程。理性的道路既是真理之路,又是至善之路,这二者在社会历史的发展中完成了内在的统一。

      “概念即存在”的真理观、“理念即至善”的价值观与“理性即道路”的历史观三位一体,它们共享着一个共同的、不可动摇的思想内核,那就是,真理、价值与历史的终极奥秘都蕴含在哲学的形而上学王国之中,哲学的形而上学王国犹如普照的光,使一切“存在者”成为“存在”,使一切“混沌”有了“目的”和“方向”。很显然,坚持这种立场,哲学必然获得一种极为特殊的地位,它雄居于一切知识和一切存在领域之上,在人类精神生活的等级系统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显赫权威和高贵地位。这种地位和权威为其他具体学科和存在领域所不具备,因而哲学理所当然享有不容置疑的“特权”,哲学的“特权主义欲求”与“贵族心态”由此获得其俨然不可动摇的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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