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928.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3)03-0130-10 所谓“边疆意识”,应包括什么是“边疆”,“边疆”的实际范围在哪里,“边疆”的重要性与价值体现在哪些方面,如何处理与“边疆”相关的问题等等,涉及一个时期整个社会各阶层人们对于边疆及相关问题的认知、评价与应对之策,具体包括边界划定、边疆防守政策、边疆民族社会、边疆区域经济开发等诸多问题的认知与处置。中国自古边疆地域广大,边疆意识的相关记录相当丰富。如古文献中与“边疆”相类及相关的词汇就有不少,如“边疆”、“边圉”、“边地”、“边界”、“边陲”、“边方”、“边鄙”、“疆场”、“封疆”,等等。 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边疆意识。中国古代边疆意识经历了复杂的演化过程,是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国防史与地理认知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边疆意识,在实质上是一种特殊形态的国土意识,能够切实考验一个政权与民族对于自己疆土的关切程度与责任感。边疆形态与边疆意识,具有很强的因承性。研究与重新思考中国边疆争议及边疆意识问题,对于今天边疆建设及相关问题的研究与应对,具有不可或缺的参考价值与意义。 在本文中,笔者试图在前辈学者研究与讨论的基础上,以历代重要的边疆争议事件为线索,对中国古代边疆意识的形成过程、特征及演变趋势作一番勾勒与分析,着重突出各种历史、地理等主客观因素对于边疆意识的影响,以就教于高明①。 一、先秦时期:边疆意识萌芽及初创阶段 先秦时期是中国政治与政权建设的草创及调整时期,也是边疆意识的萌芽与初创时期。就政体形态而言,万邦并存,小国林立,是先秦时期政权形态与政治地理最突出的特征之一,故而被研究者称为“万邦时代”②。划野分疆,是政权建设的基础与主要途径之一,故而有“疆理天下”或“疆理南北”之说。唐颜师古释曰:“疆理,谓立封疆而统理之。”③ 明确边界线的划定,是国与国之间和睦相处的基础。疆界意识的建立,是先秦时期政治及政权建设的一个重要成就。“天下之立国宰物,尚矣,其画野分疆之制,自五帝始焉。”④孟子也指出:“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⑤疆界不分,产权不明,自然会引起一系列矛盾与冲突,疆界与土地的分割,本质上就是现实政治权利与经济利益的划分及分割。 夏、商、周三代在名义上都是一统的王朝。特别是西周初期实行“封建”之制,影响深远。“封建”之本义,是“封邦建国”,“封”字之本义,即垒土为界。“封者,聚土之名也。天子之建诸侯,必分之土地,立其疆界,聚土为封以记之,故建国谓之封国。”⑥“封邦建国”的理论依据,便是《诗经》所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⑦然而,这种不免空幻的“一统”理想,不得不让步于现实中的疆土争夺。随着政权与国家的发展,各国的疆域处于不断变化之中,故而,边疆形态也处于不断变化之中。如春秋时代是大国兼并小国的时代,“四大强国”,即齐国、晋国、秦国、楚国,都有一个由小到大、开疆拓土的过程。晋国原来只是一个仅有“百里之地”的小国,后来逐渐成长为春秋霸主及“四大强国”之一。 之所以称先秦时期为边疆意识萌芽及初创时期,还因为实体化的疆界,如长城、河界堤防等,已在战国后期出现。战国时期为抵御匈奴入侵,沿边国家已开始广筑长城。如《史记·匈奴列传》载云:“……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当是之时,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于匈奴。”此外,各个政权为了维护本国利益往往不择手段,“以邻为壑”。《汉书·沟洫志》载云:“盖堤防之作,近起战国,雍防百川,各以自利。齐与赵魏,以河为竟。赵、魏濒山,齐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东抵齐堤,则西泛赵、魏,赵、魏亦为堤,去河二十五里。”显然,当时堤防的意义不仅限于水利工程,而主要作为疆域分界线的标志了。 先秦时期边疆意识形成的基本地理格局,应是所谓“中国”与“四海”。而古文献中所谓“四海”,并非指位于四个不同方位的“海”,如《尔雅·释地》云:“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当时的民族分布特征,是所谓“华夷五方格局”,即中夏、东夷、西戎、北狄、南蛮,是当时人们对于天下民族地理分布状况的基本认知⑧。《释名·释水》云:“海,晦也,主承秽浊,其水黑如晦也。”“四海”一词,可以清楚表明,当时人们对于所谓“中国”以外广袤区域的认知是极为模糊的,或者说知之甚少。“中国”与“四海”之间自然谈不上什么疆界争端及划界争议了,因此,我们在文献中所看到的只是“中国”内部诸国的疆界争端、疆界冲突。然而,随着各国实力的增强,向外拓展的条件渐渐成熟,晋、齐诸国疆域拓展的历史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狄之广莫,于晋为都,晋之拓土,不亦宜乎?”⑨就是当时各国疆域发展状况最准确的说明。不过,其扩展范围也仅限周边地区而已,与后世疆域比较,先秦时期所谓“中国”的总体面积是相当有限的,诚如北宋学者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所指明的情形:“成周之世(即东周时期),中国之地最狭,以今地里考之……盖于天下特五分之一耳。”这里必须说明的是,洪迈所谓的“天下”,也仅指北宋的疆域范围而已⑩。 二、从两汉至隋唐时期:边疆意识初步形成时期 外在敌对势力的威胁,是边疆意识形成与强化的主要催化剂之一,古今中外,都是如此。从秦汉到隋唐前期,中原王朝最大的威胁,都来自塞北,如匈奴、鲜卑、高车、铁勒、突厥、回纥等。因此,长城一线,不仅是中原王朝所建的防御工程,而且是中原王朝与北方民族政权之间最重要的边界标志。正如《史记·匈奴列传》所载汉文帝所云:“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南有大汉,北有强胡(也可泛指其他非汉民族)”,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成为中国民族与政治地理格局的最主要特征(11)。关于长城的重要作用,西汉人侯应曾经作出最为翔实的论述。汉元帝时期,汉匈关系缓解,呼韩邪单于入朝,昭君出塞和亲。为感谢汉朝的恩德,呼韩邪单于提出“罢塞”之请,一时朝臣附和者不少。而熟悉边事的郎中侯应却明确表示反对,上书陈述罢塞“十不可”的理由。首先,阴山以南的地区,处于长城以北,土地广袤,水草丰美,对匈奴人的生存至关重要。汉朝军队经过浴血奋战,已占据其地,并形成重要的战略缓冲地带,对于维护汉朝北边防御体系至关重要,而“罢塞”则意味着放弃这大片来之不易的土地,并从根本上破坏汉朝原有的防御体系。其次,汉匈关系并非“铁板一块”,时刻存在着变数,应“安不忘危”,而撤除边塞防御体系,一旦汉匈关系有变,悔之已晚。其三,即使单于恭顺,也难以避免匈奴部众的南下抢掠,没有长城之防,沿边百姓必受其祸。其四,中原王朝建立完整的关塞体系,不仅有着边防考量,也出于内部治安的需要,而边塞长城之建,也并非单纯防御匈奴之需,边疆地区还有为数众多的其他民族的武力威胁,等等。简而言之,关系和睦,政权之间或许可以废除壁垒森严的防御工事,但却绝不能废除边界线。侯应的言论最终让汉元帝及朝臣们彻底打消了“罢塞”的想法(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