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地理学的人文性及其中国际遇

作 者:
丁超 

作者简介:
丁超,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讲师,博士。(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国内学界纠结于历史地理学的学科属性,而西方学界则普遍认同该学科的人文性。历史地理学从人文地理学“母体”孕育出的人文性有其萌发及固化的过程。建国前,历史地理学人文性观念已在国内传播。建国后,受到照搬苏联地理学体系的影响,历史地理学人文性被剥夺,并被分为自然和人文两部分。人文地理学复兴之后,出现了历史地理学人文性的回归趋势,但并未获得广泛认同。重新认识历史地理学的人文性,有助于认清该学科的固有传统和未来发展方向。


期刊代号:K9
分类名称:地理
复印期号:2013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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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言:历史地理学学科归属的纠结

      历史地理学的学科归属是一个无法回避又似乎无法破解的难题。国内学界关于这一命题的论述层出不穷。归纳起来,无非是为历史地理学在地理学、历史学这两大曾长期充当“母科学”的学科中寻找皈依,或者非此即彼,或者兼而有之。

      当下,国内主流历史地理学者就这一问题形成了看似一致的观点,大都认可历史地理学属于地理学。这一观点最有力的倡导始于侯仁之1962年发表的《历史地理学刍议》。该文标志着历史地理学学科主体意识在中国的觉醒,它开宗明义地指出:“历史地理学是现代地理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是无可置疑的。”[1]20年后,谭其骧指出:“历史地理就其学科性质而言,它是一门地理科学,是地理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是很明显的。旧时代把历史地理学看成是历史学的一门辅助学科,前一个时期有人把历史地理学看成是历史与地理之间的边缘学科,这些看法目前至少在我国国内已基本上销声匿迹了。”[2](P235)实际上,历史地理学的学科性质问题从来就没有达成绝对一致,认为该学科属于历史学的辅助学科的观点从未消弭。1986年,史念海指出:“在中国历史地理学形成以前,沿革地理学实为历史学的辅助学科。中国历史地理学形成之后,它对于历史学的作用还依然存在,所以它仍然是历史学的辅助学科。”[3]即便到了晚年,史念海仍旧坚持“此议虽非自我所发,我是完全同意赞成的”[4](P6)。

      中国历史地理学发展至今,形成的积淀已经相当丰厚,其中包括的学科属性新论及构建其下二级学科的尝试不在少数。在学科互涉现象较为普遍的背景下,固守某一观点并排斥另一观点的做法显然不妥。本文初衷不在于另辟蹊径,独创新说,而是通过对学术史史实的梳理和固有逻辑的推演,揭示出历史地理学曾经属于人文地理学的既定史实,以及历史地理学至今仍被认为是人文地理学的客观现象。

      一、历史地理学人文性的形成

      历史地理学被西方地理学界视为人文地理学的一部分。不仅在地理学者的个人撰述中就此达成共识,在更加体现学界一般认识的权威地理学辞书中也认可这一点。例如,在美国人沃夫主编的《人文地理学百科全书》中,“历史地理学”被界定为:“寻求对过去的地理的理解,并时常寻求对过去地理如何影响现在地理的理解的人文地理学分支,包括范围广阔的学术活动。”[5](P210)打开巴尼·沃夫的学术简历便知,他是一个关注经济、政治和社会地理的人文地理学家,但却撰写了题为《时空压缩:历史地理学》[6]的专著。该书收入劳特里奇人文地理学研究丛书,也反映出历史地理学的人文地理学属性。而在由格雷戈里等五人担纲编写的《人文地理学词典》(第5版)中,历史地理学被界定为:“与往日地理及今日和未来地理成型的影响有关的人文地理学分支。”[7](P332)这五位编者的学术背景主要是英国地理学,由此也折射出英国地理学在历史地理学属性上的共识。欧美地理学界掌握着全球地理学的话语权,其对历史地理学学科性质的认识肯定有其合理性。探讨这一观念的形成过程,对于厘清历史地理学的学科属性十分必要。

      (一)人文地理学:历史地理学的“母体”

      为便于叙述,本文将这一现象提炼为“历史地理学的人文性”一语。这一概念成立的前提,首先在于厘清何谓“人文地理学”。

      在李特尔、拉采尔、维达尔-白兰士、森普尔、白吕纳、亨廷顿等欧美地理学先驱的探索下,人文地理学的性质及其在地理学学科中的位置日益明晰。毕生致力于人文地理学研究的法国地理学家德芒戎认为:“我们可以采用‘对人类集团和地理环境的关系的研究’这个词组,作为人文地理学的定义。”[8](P7)这代表了截至20世纪40年代法国地理学界对人文地理学性质的认识。《人文地理学词典》(第5版)中由格雷戈里撰写的“人文地理学”词条认为,该学科“首要关注作为人类活动的条件,并在某种程度上作为人类活动的后果的地点、空间和环境的方式的地理学主要领域”[7](P350)。换言之,人文地理学的核心关注是地点、空间、环境的方式,它们既是人类活动的场所,也是人类活动的结果。此前,约翰斯顿为《人文地理学词典》(第3版)撰写的“人文地理学”条目则将该学科界定为:“地理学中关于人类活动的空间差异和空间组织以及人类利用自然环境的学科。”[9](P303)地点、空间、环境三者包括通常意义上理解的“自然地理”,人文地理关注的是人类活动对地点、空间、环境的利用方式和后果。研究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始终是人文地理学的核心命题,这一点对于理解历史地理学的人文性至关重要。

      上述学者开创的西方人文地理学思想观念在竺可桢、张其昀、谌亚达、盛叙功、李旭旦、任美锷、胡焕庸、吴传钧等人的译介下,对我国地理学、历史地理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西方历史地理学创始阶段的学科属性认知

      如果将人文地理学定义为“对人类集团和地理环境的关系的研究”,那么,出于人文地理学发展的内在需要,“为了全面地说明问题,人文地理学不能局限于只考虑事物的现状。它必须设想现象的发展,追溯过去,也就是求助于历史”[8](P11-12),人文地理学框架下的历史地理学由此孕育而出。如侯仁之所言:“历史地理学作为现代地理学的一个分支学科,严格地说是从本世纪30年代以后才逐渐发展起来的。”[10]追述西方历史地理学创始阶段的学科属性,应从这一时期开始。

      1930年,英国地理学家罗士培指出,历史地理学是“人文地理学在进化之中的一个阶段,它是研究在不同地理环境之下,人类社会和自然环境的关系,以及各区域间相互关系的演变。它的研究方面和有关观点和人文地理学可说完全一致”[11]。与此同时,德国地理学家赫特纳也认为:“就其考察方式说,历史地理学是一门地理学科,因为它主要涉及人类,它应该说是一门人类地理学的学科。”[12](P171)此处的“人类地理学”是涵盖“种族和民族、宗教、国家、聚居和城市、交通、经济生活、物质的和精神的文化等等的地理学”[12](P170),显然也就是后来译称的“人生地理学”(今日习称“人文地理学”)。但是,同时期成书的地理学史著述认为:“事实上,即至目前,关于历史地理学的性质和范围,亦仍意见分歧,莫衷一是,虽然其间差异,主要的亦仅是名称的不一。”[13](P321)可见,历史地理学人文性的形成并非一日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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