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其止”与“老而愈妙”

——以吴门书家王宠、文徵明为典型的比较研究

作 者:

作者简介:
薛龙春,南京艺术学院艺术学研究所

原文出处:
故宫博物院院刊

内容提要:

孙过庭揭橥“人书俱老”这一命题,本义是一位书家老年时代的作品愈臻成熟与老练,但在后世的解读中,这种意义逐渐转换为风格形式上的“老苍”与“老态”。在明代吴门书派的代表人物中,王宠四十而卒,文徵明则寿臻耄耋。在当时的传记书写中,“未见其止”与“老而愈妙”是描述二人不同的关键词。但若从风格形式上论,王宠书作的古拙取向恰恰体现出“老”的形式意味,而文徵明则相反,他的作品直至晚年仍旧保持着精巧的特色。当把“老”作为一种可以习得的形式特征,而不完全指向时间的锤炼时,孙过庭“人书俱老”的命题实际上已经被消解。事实上,后世的传记书写对于王、文书法评价的调整,正是对“人书俱老”论述框架的突破。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3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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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唐孙过庭(约646-691)在《书谱》中第一次提出“人书俱老”这一命题,旨在说明随着时光的推移,一位书家老年时代(即“通会之际”)的作品益臻成熟①。千百年来,书者的年龄以及书者在什么年龄书写某件作品,成为我们鉴赏书法时的一个重要参照。

      但孙过庭本义所指的“老练”、“成熟”,在后世的阐释中,渐渐转换为风格形式上的“老苍”甚至笔迹上的“老态”。藉由金石气的倡导,在清代碑学的评论体系中,斑驳、稚拙、颓秃、生涩、歪倒、支离、残破等都成为“老”重要的形式特征。在书法品评中,清人时时以“人书俱老”来评价擅长篆隶的书家②,伊秉绶(1754-1815)甚至刻了一枚闲章“人书俱老”,钤在他的书作之上,颇见自矜之色③。[图一]这一风气浸染画坛,祁寯藻(1793-1866)赞赏元代画家朱德润(1294-1365)的一幅晚年画作,以为“人书俱老风骨苍”④。

      本文试图透过以明代吴门书派代表人物王宠(1494-1533)和文徵明(1470-1559)为典型的比较,来探讨“老”作为一种风格特征,与书家的年龄有时并不对应。王宠四十而卒,文徵明则寿臻耄耋。在当时的传记书写中,“未见其止”与“人书俱老”是描述二者的不同关键词。然而,我们在比较二者书风时却发现了某种不对应,这个不对应说明,“老”作为一种风格特征并不完全依赖于时间的锤炼,如此,则年龄和时间对于书家与书作就失去了孙过庭所强调的那种意义。

      [图一]伊秉绶《隶书联》故宫博物院藏

      

      一 “人书俱老”的命题

      对于艺术家而言,年寿似乎是风格、境界臻于成熟的一个重要保证。初唐孙过庭在《书谱》中指出:“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从心’。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而后动,动不失宜;时然后言,言必中理矣。”[图二]他还援引王羲之(303-361)为例:“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平和,不激不励,而风规自远。”⑤关于王羲之书法暮年臻于妙境的说法,并非孙过庭首创,南朝宋虞龢《论书表》就说:“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锺、张方之二王,可谓古矣,岂得无妍质之殊?且二王暮年皆胜于少,父子之间又为今古,子敬穷其妍妙,固其宜也。”⑥虞龢在整理前代流传书迹的基础上,作出一个直观的审美判断,并因此引申出古今之变的议论,锺、张与二王之间体现出今古之变,大、小王之间亦体现出今古之变,甚至一个书家的一生,也体现出今古之变。虞龢因鼓吹古质今妍的“进化论”,遂有“二王暮年皆胜于少”之说⑦。孙过庭在此基础上加以发挥,在非审美的意义上提出“人书俱老”,暗示着书法品质的优劣与时间锤炼之间的对应关系。

      然而,所谓“末年”的确认,并不完全可信。那些流传后世的没有确凿年代信息的作品,其书写时间在艺术史学者之间常常是争论不休的话题。譬如王羲之《姨母帖》,在王书他帖中不见有类似书风,反而与二十世纪西域出土晋人残纸古文书字迹相通,有的学者或将之视为王羲之早年作品,有些学者则正好相反⑧[图三]。对于那些缺乏前后参照的书家作品而言,情况更为严重。根据曹宝麟的一项研究,历来学者将北宋沈辽(1032-1085)《秋杪帖》和《颜采帖》的书写前后完全颠倒⑨。

      从根本上说,人书俱老所指向的是儒家人格在艺术中的完满显现。惟有老人,经过岁月的历练,才能动不失宜,言必中理,对于外物,才能显示出融通与平淡,他的艺术也才更为耐人寻味。“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是自由与法度的充分协调,而这样的境界,在孔子看来,只有老人才能体验。可见,年龄不仅是功力和修养的象征,它还预示着值得信赖的作品质量。

      [图二]孙过庭《书谱》(部分)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三]王羲之《姨母帖》(部分)辽宁省博物馆藏

      

      在后世,人们对于“人书俱老”中“老”的阐释,涉及种种面向。黄庭坚(1045-1105)将之理解为手段的成熟与心态的平淡:“书字虽工拙在人,要须年高手硬,心意闲澹,乃入微耳。”在黄看来,只有经过长时间的锤炼,书写技巧才能称得上“老练”、“老道”,这样的人才能称得上“老手”、“老成人”。至于心意闲澹,是指作品的气质而言,亦即“老气”:没有刻意的表现,而达到无所不适、自然而然的境地。这和黄庭坚所批评的少年字形成鲜明的对比:“凡书要拙多于巧。近视少年作字,如新妇妆梳,百种点缀,终无烈妇态也。”⑩他的看法大抵延续了孙过庭的观点。

      但“老”更多地被理解为“老苍”的形式意味,不仅体现为笔力的雄强,也指篇章的丰富跌宕。晚明王铎(1593-1652)在一件号称巨然画作的题跋中,指出绘画亦有老、少、壮的差别,他对老的理解与年龄并无关涉,而是画面须是“崎岖叠嶂”,当然也有笔墨本身的意趣,在这个意义上他盛赞徐渭(1521-1593)[图四](11)。项穆(约1550-约1600)也认为书有老少:“所谓老者,结构精密,体裁高古,岩岫耸峰,旌旗列阵是也。所谓少者,气体充和,标格雅秀,百般滋味,千种风流是也。”亦指形式而言,然项氏并不一味崇老贬少,他认为二者混为一致,相待而相成,才是美妙的境界。根据老、少的浑融程度,他将书法分为五个层次:无老无少,难乎名状;初视虽少,细观实老;众体异势,老少群聚;只见其老,不见其少;初视彩焕,详观散怯;任笔成形,聚墨为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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