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2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3)02-0041-12 清初画家吴历是中国画史上的一位独特人物①,被尊为“清六家”之一的他,在当世即享卓然高名。他的画由虞山画派出,画学老师王时敏、王鉴极为欣赏他的才华,王时敏说他的画:“简淡超逸处,深得古人用笔之意,信是当今独步。”高士奇说他的仿古册“真仙品也”。有清一代,多有人认为,渔山之画在烟客、廉州之上,甚至有人评其为清代第一人。秦祖永说:“南田以逸胜,石谷以能胜,渔山以神胜”,给渔山极高评论。 渔山之友、清初文坛领袖钱谦益说:“渔山不独善画,其于诗尤工,思清格老,命笔造微。”②“思清格老”本是评渔山诗的,也可以移以评渔山画。渔山绘画之妙,正妙在老格中。老,决定了渔山绘画格调形成之本,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宋元以来文人画的理想世界,渔山于老格中注入他对绘画真性的思考。 一、渔山老格之建立 《墨井画跋》有一则这样写道:“大凡物之从未见者,而骤见之为奇异,澳树不著霜雪,枯枝绝少,予画寒山落木以示人,无不咄咄称奇。”画今虽不见,意甚可揣摩。这段话写于他在澳门三巴静院学道期间,时在1680年之后,是渔山正式进入天主教后的作品。说明他在澳门学道之余,还染弄画艺,并非如有些论述说他彻底抛弃绘画。澳门四季葱绿,并无枯树,渔山不画眼前实景,却画胸中“奇物”,当然不是为了获得别人“咄咄称奇”的快意,其中包含特别的用思。 我们还可以在相关的渔山存世文献中找到类似的内容:容庚《吴历画述》中著录渔山仿古册,其中有一页渔山有跋云:“晓来薄有秋气,颇为清爽,涤砚写枯篠竹叶,可以残暑亦清。”庞莱臣《虚斋名画录》也载有渔山十开仿古山水册,其中有一页跋云:“不落町蹊,荒荒淡淡,仿佛元人之面目。五月竹醉日。”这两则画跋都记夏日画枯槁之景事。 这使我想到明徐渭和陈洪绶的文字。徐渭曾画有《枯木石竹图》,题诗说:“道人写竹并枯丛,却与禅家气味同。大抵绝无花叶相,一团苍老莫(暮)烟中。”他的画排斥“花叶相”,而以暮烟之中的一团苍老来表达情感。陈洪绶有诗说:“今日不书经,明日不画佛。欲观不住身,长松谢苍郁。”③他画长松,荡去了苍郁,而呈之以老拙。 渔山、文长、老莲等不好葱茏之景,却取枯朽之相。绝不表示他们都有着怪僻的审美趣味,而是在文人画传统影响下的一种独特生命呈现方式。 就渔山而言,他好枯老之境,并非偶尔的拈弄,并非晚年枯朽年月、诸事不关心的自然反应,也不仅仅属于绘画风格上的承传,这关系到他对绘画本质的看法,关系到他为什么要染弄画艺的问题,更关系到他与中国文人画传统的内在因缘。 苏轼生平好画枯树,北宋儒家学者孔武仲跋其画有“轻肥欲与世为戒,未许木叶胜枯槎。万物流形若泫露,百岁俄惊眼如车”的诗句④,满树葱茏并不比枯槎老木美,枯老中别有一种历史的内涵。而渔山也持相近的观点。容庚《吴历画述》中载吴历一首题仿迂翁笔意山水诗,画作于1692年,诗云:“草堂疏豁石城西,秋柳闲鹂去不迷。好约诗翁相伴住,风景较胜浣花溪。”在他看来,秋暮老境,竟然可以胜过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浣花溪境。渔山晚年曾作《陶圃松菊图》,有题诗说:“漫拟山樵晚兴好,菊松陶圃写秋华。研朱细点成霜叶,绝胜春林二月花。”他的心目中,春林二月花,也逊于萧瑟寒秋景。 不是渔山喜欢枯的、朽的、老的、暮气的、衰落的、无生气的东西,而是他要在老格中追求特别的用思。渔山老格中包含着中国哲学和艺术的深刻内涵。渔山画艺浸染宋元规范甚深,宋的规模格局、元的气象境界成就了他的艺术。渔山有仿巨然、董源之高山大岭之作,也有似大年之湖乡小景,云西、云林之萧瑟景致,大痴、黄鹤之荒寒风味,都一一入其笔端。他说:“画不以宋元为基,则如弈棋无子,空枰何凭下手?怀抱清旷,情兴洒然,落笔自有山林乐趣。”(《墨井画跋》)宋元是他绘画棋盘上的棋子,没有这些棋子,他绘画的这盘棋也就不存在了。他早年就对宋元笔墨下过坚实功夫,晚年学道期间,仍不忘由宋元之法中寻智慧。 在宋元二者之间,渔山对元画情有独钟。他认为元人之画乃是“实学”:“前人论文云:‘文人平淡,乃奇丽之极,若千般作怪,便是偏锋,非实学也。’元季之画亦然。”⑤在他看来,学画由元人入,方为正途。他以为,元人妙于平淡中见“奇丽”。他对元画的“淡”体会很深。清初画坛元风盛行,渔山于此体会独深。时人甚至有“渔山,今之元镇也”的评论。王时敏题渔山仿云林之作说:“白石翁仿宋元诸名迹,往往乱真,惟云林尚隔一尘,盖于力胜于韵,其淡处卒难企及也。渔山此图萧疏简贵,妙得神髓,正以气韵相同耳。”⑥沈周在清初画坛享卓然高名,仿倪尚难得其规模,烟客竟然以渔山过之,这是不同凡响的评价,说明渔山壮年入道前在画坛就有很高的地位。 渔山山水册题跋说:“绘事难于工,而更难于转折不工,苍苍茫茫,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渔山认为,绘画之妙不在“工”处,而在“不工”处,这个“不工”处,“苍苍茫茫”,微妙玲珑,最难体会,也最不可失落。画史上评渔山画,多以“苍苍茫茫”属之,甚至有人认为他的画有某种神秘性。如王时敏评其《雪图》“笔墨苍茫间悉具全力”。杨翰说:“渔山高踪遗世,如天际冥鸿,人知其高举,而不知所终,不独其画境之苍茫不可测也。”嘉庆年间李赓芸评他的名作《凤阿山房图》云:“云烟竹树总苍茫。”渔山画之所以能获得“菩萨地位”的高评⑦,也与他的画苍茫不可测的特点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