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当代际遇,再一次使人们追问哲学的合法性。但究竟以什么作为哲学合法性的判据,人们却有着不同的理解。近年来,赵汀阳先生发表了一系列论著,试图对已有哲学进行“一种整体性的改变”(赵汀阳:《自述》,载《社会科学战线》1996年第1期), 亦即“把我们通常所说的‘哲学’变成另一种东西”(赵汀阳:《存在就是做事》,载《天涯》1997年第1期),从而结束一切旧哲学。在他看来, “旧概念的哲学”或“经典哲学”的缺陷主要有二:一是“无用”,即“旧哲学(西方哲学或以西方哲学为思维模式的哲学)一直未能成为真正有用的思想”(《哲学将可能变成什么?——赵汀阳副研究员答问录》,载《哲学动态》1996年第4期);二是“有立场”, 即“以往哲学都是有立场的,我敢说,对世界和生活的任何一种哲学的解释,尽管有着吓人的思想伪装,但决不比任何一种拙劣的迷信更可靠”(《自述》)。于是,赵汀阳提出了自己的“无立场的思想”。这种“无立场的思想”之真谛是:“我强调……哲学的批判都是无立场的,而且这种批判必须以怀疑一切立场为起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准备接受和相信某一立场,而是表明着要接受任一立场都首先需要明证(evidence)。这种对一切立场的怀疑比以往任何一种怀疑都更为彻底,因为这不仅仅是对关于世界的种种观念的怀疑,而且是对操纵思想的各种思想方式的怀疑,它所展望的是思想对思想本身的革新。 ”(赵汀阳:《论可能生活》, 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55页。下引该书只注页码) 然而,这种所谓“无立场的思想”不过是用一种隐蔽的经验立场去处理超验的形而上学问题,亦即以一种非哲学的方式谈论哲学而已,因此它并不是对以往哲学的超越,而是对哲学本身的误解。 一般地说,所谓哲学立场,作为任何一个哲学建构者所须臾不可离的根本出发点,具有视野和前提两重含义。就前者而言,哲学必须选择解释学意义上的先在视野;就后者而言,哲学则必须预设特定的前提。前者使本体论论域得以确立,后者则使本体论承诺成为可能。在视野上,经验与超验穷尽了所有的可能性,它们本身则构成一种互斥互盲的关系。因此,除了经验和超验这两种视野之外,人们别无选择。一切可能的运思,只能在经验与超验之间而不是在有立场与无立场之间做出选择。因为在视野的意义上,选择无立场就意味着选择不思想。在哲学建构之始,我们就面临着对超验视野的无可逃避的选择。否则,就必然跌入经验视野而无法进入哲学语境和形而上学论域。哲学得以成立的理由恰恰在于经验与超验的划界,及在此基础上对超验视野的自觉选择。就此而言,“超越经验范围的思想方法是一切哲学的基础”。(K ·雅斯贝尔斯:《关于我的哲学》, 载《德国哲学》第5 辑, 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39页)可见,在视野选择问题上, 我们不可能做到像赵汀阳所要求的那样“拒绝使用任何一种解释框架”。(第60页) 超验视野一经选择,就有待于通过整个哲学体系的建构来获得证成。哲学前提即本体范畴的预设,乃是哲学体系建构的开端。由于本体论预设作为自本自根、自因自律的规定,其本身是自我决定的、绝对的,因而是无前提的。按照斯宾诺莎的说法,本体乃是“在自身内并通过自身而被认识的东西”,它的确立“可以无须借助于他物的概念”。(斯宾诺莎:《伦理学》,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3 页)本体因此具有了逻辑自明性。所以康德说:哲学家的事业正在于追究所谓自明的东西。(参见过午:《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 载《国内哲学动态》1982年第5期,第18页)但是, 本体的自明性是通过哲学体系的建构得以展现的。哲学正是借助于一系列追问来使得它所预设的本体论前提走向澄明。海德格尔说:“正是敢于探测那个深不可测的东西(按老子的说法即所谓‘不可致诘’者——转引者注)的尝试,……它将我们的追问推到极点。正是这种尝试使哲学得以存在。”(转引自J ·斯坦纳:《海德格尔》,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57页)然而,赵汀阳却认为,以往哲学的一个错误就是“卷入在无节制的追问中,盲目地追问思想链条末端的那些最大的问题,诸如本质、本原、终级目的之类”。(《哲学将可能变成什么?——赵汀阳副研究员答问录》)其实,哲学固然需要追问,但其目的却不在于追问,而在于终止追问,即达到逻辑自明性。 赵汀阳认为真正有意义的哲学批判“必须以怀疑一切立场为起点”(第55页),由此就过渡到了(毋宁说追溯到了)怀疑原则。赵汀阳把这种怀疑一切立场的所谓“‘无立场’的怀疑”,称作“新怀疑论”。实际上,这种对怀疑的误用,在哲学史上早有先例(例如休谟)。而且,仅仅从形式方面看,赵汀阳的新怀疑论就面临着以往一切怀疑论所共有的困境。从纯粹形式上说,“无立场”本身即是一种立场,正如“不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选择。在此意义上,新怀疑论丝毫没有比笛卡尔乃至整个历史上的怀疑论前进多少。在笛卡尔那里,“我怀疑”本身不容怀疑。黑格尔说:“怀疑主义者也有其绝对确信不疑的事情,即确信一切有限事物的虚妄不实。”(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80页)对怀疑本身的确信,乃是怀疑之所以可能的前提。 赵汀阳认为:“所有怀疑论都不信任任何一种信念。”(第57页)但任何一种怀疑论却必须信任“怀疑论”这一信念本身。 怀疑与独断相对而立,它们只对经验存在有效,只在知识论论域才有意义。只有知性逻辑意义上的相对命题、判断、陈述,才是能够被怀疑的。在A与非A的矛盾关系中,肯定A,就意味着否定非A;反之亦然。其中,肯定是独断的,否定则是怀疑的。有疑处不疑是为独断论,无疑处有疑当属怀疑论。在哲学论域是无所谓独断论的,因为本体论前提的自明性所达到的绝对是不可怀疑的,从而独断论的前提不复存在。在知识论论域则是无所谓怀疑论的,因为在知性逻辑的相对性判断中不具备无疑之规定,从而怀疑论的前提不复存在。独断论是由于缩小(以至于取消)怀疑的有效范围而导致的偏执,它只能出现在知识论领域;怀疑论则是由于夸大了怀疑的适用范围而形成的偏执,它只能出现在哲学领域。把怀疑的原则和方法无限地泛化,以至于超出经验范围而进入超验领域,乃是由怀疑走向怀疑论的契机,也是怀疑论的误区之所在。它把原本不能和不应怀疑的规定,当作可怀疑的对象,恰恰体现了一种以怀疑姿态表征出来的独断立场,即罗素所谓的“武断的怀疑”。(参见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2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