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57-6241(2013)02-0003-07 自欧洲启蒙运动发生之日起,就有了反启蒙运动。反启蒙运动的情况是复杂的,不过归纳起来真正对启蒙持反对态度的思想不外乎两大类:一是带有较浓厚的前现代色彩的保守主义思潮,它反感于启蒙对宗教和社会政治秩序的破坏,并出于对法国大革命的敌意而仇视启蒙,代表人物为埃德蒙·伯克、德迈斯特、巴吕埃尔以及后期的尼采;二是具有现代文明精神的自由主义思潮和后现代主义思潮,认为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应该对20世纪的帝国主义和极权主义,以及现代社会的种种弊端负责,代表人物为以赛亚·柏林、雅科布·塔尔蒙,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家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以及法国解构主义者福柯和德里达。 现在看来比较值得注意的是第二类反启蒙思潮,因为它政治上相对比较正确,影响也很深广,已成为当今社会和政治思想中的一个关键性的构成要素。这一思潮对现代社会中出现的帝国主义和极权主义之类现象的批判,无疑是深刻而有益的;但它把这类现象一概归咎于启蒙理性,却也有相当的荒谬性和危险性,不可不引起我们的注意。最近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历史研究学院教授约纳森·伊斯瑞尔(Jonathan Israel)推出的一部力作《受争议的启蒙:哲学、现代性与人的解放(1670—1750)》(Enlightenment Contested:Philosophy,Modernity,and the Emancipation of Man 1670-1750),及其激起的热烈讨论,显示出这一问题已经引起了西方学界的高度关注。伊斯瑞尔在书中提出的一个观点也颇有启发性:他认为对于启蒙运动的这种胡乱批评,说明“什么是启蒙”这个古老问题实际上仍未解决——“我们关于启蒙几乎从未做出综合的全面的说明。关于启蒙仍有许多不确定性、许多疑问,人们对启蒙到底是什么还是不清不楚的,无论是启蒙的朋友还是敌人都说不清楚。”①启蒙到底是什么都没搞清楚,当然不可能对它做出正确的评价,而伊斯瑞尔写这本书的目的,也正是希望解决这个问题。 伊斯瑞尔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是试图以斯宾诺莎哲学为基点把复杂纷纭的启蒙思想统一起来。这种尝试是否成功,这里不拟评说。但不言而喻的是,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肯定不止这一种,人们完全可以往其他方向做出另一些尝试。现在我们就来试试另一种办法,我感到用这个办法来反制对启蒙的胡批,也许更为便捷。 一、“何为启蒙”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德国问题” 美国波士顿大学教授詹姆斯·施密特在他主编的论文集《启蒙运动与现代性》的前言里,说过这样一段话:“启蒙运动是欧洲的一个历史事件,但是‘什么是启蒙?’这个问题,却独一无二地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德国问题。由于一些难以阐明的理由,不论是法国哲学家还是苏格兰的道德学家(只是提到两个最可能的派别)都不像他们说德语的同事那么关心‘什么是启蒙?’这个问题。”②这段话发人深省。 我们知道德国人最善抽象思辨,是一个著名的哲学民族。在欧洲启蒙运动中,德意志启蒙运动起步是比较晚的,大概在18世纪60年代,这至少比英法晚了30来年。数十年中,他们看到英法那边的学人们热衷于标新立异,表现异常活跃,各种闻所未闻的新思想新观念层出不穷,不免好奇,并在好奇之余习惯性地给这现象来了个概念化,称之为“启蒙运动” ——Aufkl

rung,并着手认真琢磨其中的意义蕴含,还为之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那么为什么“启蒙运动”这东西会引起德国这个哲学民族如此强烈的关注?只能是因为他们隐约地感觉到这件事情意义非同小可,然而这意义又模糊不明,一时说不清楚。为什么说不清楚?没有别的,只能是因为这件事情内部情况过于复杂了,矛盾重重,云遮雾障,需要经过艰苦探索、细心辨析才能发现其本质特征。也就是说,启蒙这件事在德国哲学家眼里,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事情,不可以做简单化的理解。 可是,对于德国哲学家的这种缜密与谨慎,后来的很多人似乎都不以为然,因为他们显然更喜欢把启蒙运动简单化。比如我国史学界,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期里,人们都习惯地把启蒙运动看作是一个法国现象,似乎法国启蒙运动就代表了启蒙运动的一切。只是在前不久,我们才知道除了法国启蒙运动之外,还存在着一个“苏格兰启蒙运动”,其精神气质和法国启蒙有颇大的不同。其实除了法国和苏格兰启蒙之外,也还存在着调子各异的欧洲其他国家的启蒙,而且法国启蒙和苏格兰启蒙是否真像施密特说的那样“最可能成派”,也都是很难说的,因为这两个启蒙和其他国家的启蒙一样,内部都有着显见的矛盾性和复杂性。 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历史事件”,启蒙运动是一个异常复杂的现象,众多所谓的“启蒙思想家”,其实根本就没有两个人在观点上绝对一致的,甚至有些“启蒙思想家”究竟能不能被冠以这样的名头,都是个争议尖锐的问题:如维柯,如卢梭,就在被一些人奉为伟大的启蒙哲人的同时,又被另一些人说成是“反启蒙”的先驱。而就施密特本人而言,究竟有没有“启蒙”和“反启蒙”这样一些东西,其实都大可存疑:由于20世纪最后二三十年的相关研究已经对18世纪的“理性时代”性质提出了严重质疑,因为当时根本不存在一种统一的“启蒙主义”意识形态,“启蒙运动”这个概念很可能只是19世纪末期盛行的非理性主义思潮的一种臆造,而“启蒙”既然不真,“反启蒙”也就无从谈起了。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