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壬之际旗籍权贵集团的政治心态

作 者:

作者简介:
孙燕京,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周增光,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历史研究

内容提要:

辛壬之际,旗籍权贵集团鲜有“殉节死君”之士,更多的是“隐忍不发”、“处之泰然”,极少数人伺机东山再起。旗籍权贵在革命风暴中“不死君”的原因复杂,既有清政府内部脆弱失衡、深刻矛盾的影响,也有危机应对机制的缺乏等重要因素。清王朝垮塌是必然中的偶然,也是偶然中的必然。旗籍权贵集团是考察清朝覆亡的历史要素。辛亥革命以清帝让渡政权的形式完结,使得中国政治文明演进脱离了传统的改朝换代,走出一种新模式。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3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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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起

      以往的辛亥革命研究,对革命党艰苦卓绝斗争、追求立宪民主政治同道“策应”、汉族督抚大员的“助推”作用关注较多,可谓硕果累累。①但如何更全面、更细腻地解释一场酝酿并不充分,准备有所欠缺的革命事件,仍有不少可以深入探讨的空间。事起仓促的武昌革命党人,一夜之间占领地方权力中心,手握重兵的瑞澂不谋反攻,竟连夜翻墙逃跑。武昌起义后,各省普遍响应,督抚或弃城、或袖手、或远遁、或投降,“以身殉节者,闽督松寿、晋抚陆钟琦、赣抚冯汝骙三人而已”。②清末数年,朝廷大员托病、告老,请假成风,起义发生后几天,更是集体请辞,奕劻、那桐、徐世昌、载泽、载洵、溥伦、善耆等,位高权重者竟多达十几人。“请辞”固然有让位袁世凯以救“危局”之意,但旗籍权贵集团③的所思所想实有更多面向。

      清末,尽管清王朝政治显现出种种离心离德的倾向,但旧制度的根基尚在,旧官僚阶层实力犹存,但它却一夜崩塌了。如此不堪一击,原因究有几重?

      民主革命勃兴是清王朝覆没的前提,王朝衰败则是民主革命勃兴的背景。本文注目以往被或多或少忽视的背景,试图说明在革命风暴中那些曾经位高权重的旗籍权贵“背信弃义”、“不死君”的真正原因,力图解释清政府内部脆弱失衡、蛰伏已久的深刻矛盾,以及危机应对机制的缺乏等重要因素,以期证明清王朝垮塌是历史合力的结果,是必然中的偶然,也是偶然中的必然。笔者认为,革命党人只是在失衡的关节点上给予最后一击,完成了清王朝的最终倾倒。

      一、辛亥革命风暴中旗籍权贵的应对

      从武昌起义爆发到清帝逊位,清政府权力中枢张皇失措、进退失序,以至于短短数月便土崩瓦解。此间,旗籍权贵集团的应对策略大体可以概括为:鲜有“殉节死君”之士,多数“隐忍不发”、“处之泰然”,极少数人伺机东山再起。

      (一)“殉节死君”

      武昌起义爆发至清帝逊位,殉节死君的旗籍权贵并不多见。据《清季职官年表》、《清代职官年表》所列宣统三年到袁世凯内阁之前,清政府二品以上官员(含官制改革前后的官职,包括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各部尚书、侍郎以及奕劻内阁阁员)共计48人,无一“以死殉道”。48人中,在重要部门任职、且职位为侍郎以上的旗籍权贵包括世续、那桐、奕劻、溥伦、熙彦、溥善、善耆、宝熙、荣勋、载泽、绍英、瑞丰、景厚、寿耆、达寿、恩顺、荫昌、寿勋、绍昌、载洵、载涛、毓朗、载沣、荣庆、乌珍,计25人。此外,有资格参加“御前会议”、未任职的满蒙王公8人。他们是睿亲王魁斌、庄亲王载功、载润、那彦图、贡王、帕王、宾图王、博公。两项相加,在京旗籍权贵共计33人。他们的爵位名誉、王府院落、万贯家私,甚至身家性命都与朝廷命运息息相关,实为“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但殉节者了无一人。

      负守土之责的地方高官殉节者也寥寥无几。据《清季职官年表》统计,在武昌起义爆发时任督抚的官员共计23人,“殉节”的仅有松寿、陆钟琦、冯汝骙三人。端方被革命党捕杀,不能称作“殉节死君”而是“被难”。其余或弃城逃遁,如瑞澂、张人骏、李经羲、张鸣岐(先宣布独立,后逃遁)、增韫(被捕,后释放)、余诚格、沈瑜庆、周树谟;或转投革命党就任民军都督,如程德全、朱家宝、沈秉坤、陈昭常;或宣布独立后反复无常,如孙宝琦;顽强抵抗的只有赵尔巽、升允、袁大化等人。其中,选择弃城逃遁的督抚比例最高。无怪有人感叹,“辛亥鼎沸,识者已知清之必亡。盖督抚什九弃城遁”,④连死难的几个人也未必是纯粹意义上的殉节。⑤

      据统计,清政府在地方设有绥远城将军、西安将军、宁夏将军、江宁将军、荆州将军、成都将军、杭州将军、福州将军、广州将军、乌里亚苏台将军、伊犁将军共计11位。这些将军皆由满族、蒙古族权贵担任。在辛亥鼎革之际,西安将军文瑞、福州将军朴寿、伊犁将军志锐为朝廷“殉”难。而前后两任广州将军孚琦、凤山先后被杀,不算“殉节”却也“被难”。此五将军成为清末旗籍权贵集团中以死效忠的“主力”。另外,任封疆大吏的满蒙督抚计有长庚、端方、松寿、瑞澂、增韫、锡良、恩寿、宝棻、升允9人,称得上“被难”的唯端方、松寿两人。

      据《清史稿》,辛亥革命中,“湖南新军变……巡防营统领前广西右江镇总兵黄忠浩死之”;“陕西新军变……西安将军文瑞、副都统承燕、克蒙额俱死之”;“山西新军变,巡抚陆钟琦死之”;“云南新军变……布政使世增及统制官钟麟同、兵备处候补道王振畿、辎重营管带范钟岳俱死之”;“镇江陷,京口副都统载穆死之”;“福建新军变,将军朴寿、总督松寿死之”;“丙寅,成都尹昌衡、罗纶以同志军入总督衙,劫前署四川总督、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执之,不屈,死”;“伊犁新军协统领官杨缵绪军变,将军志锐死之”,⑥计14人,其中满蒙官员居半数。

      上述总计,在旗权贵集团53人(将军11人,督抚9人,中央高官、王公33人)中,加上被刺杀的广州将军、端方(未计入汉员冯汝骙、陆钟琦),死君的“忠义之士”仅7人。⑦

      辛亥革命后,一些旗籍权贵虽接受清帝逊位,但冀望东山再起,他们或隐忍不发,将想法藏于内心;或怀着强烈的族际情感退出京师,不断策划复辟。

      死君与不死君具有传统政治符号内涵。历史上都有一批眷顾旧主、敌视新朝的“忠贞之臣”,他们“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或舍生取义,或杀身成仁,于是死难殉节成了最好的效忠方式。汉民族经千百年儒士的高标远举,“忠义”已成为一种价值观。满族则略有差异。这个全民尚武的民族少有“忠孝节义”观念。清初,发生了驻守永宁城的大贝勒阿敏弃城出逃之事,皇太极认为这是贝勒不学无术所致,如果树立忠孝节义的观念,就能“尽忠其主”。于是他开始重视皇族教育,将读书视为培养情操、气节、忠义的唯一途径。经几百年正统教育,加之与汉民族文化的融合,情况有所改观。由此,太平天国城破之日,成为封疆大吏、满蒙高官死君之时。那么,太平天国时期能做到的,60年后的辛亥革命为什么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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