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浮沉與近代學風

——以張之洞學人圈的形成爲例(下)

作 者:
陸胤 

作者简介:
陸胤,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哲學系

原文出处:
国学学刊

内容提要:

清季張之洞任督撫時期,在其周邊以昔日“清流”士人爲核心的學人圈子。張氏早年參與都下學人交游,光緒初加入“翰林清流”積極言事,奠定了此後學人圈的學派、政派意識。甲申(1884)中法一役,京朝“清流”遭到摧折,適值張之洞受命督粵,其幕府遂成爲“清流”人物聚集的淵藪。督鄂以後,“清流”背景促使張之洞系統在“洋務模式”之外別闢蹊徑,將學術文教引入以器物爲主的早期近代化進程。戊戌(1898)前後,經過與康有爲、梁啓超等趨新勢力的接觸及衝突,武昌學人圈逐漸趨向穩健改革的政治認同。作爲清末文教改革的推動者,張之洞對“清流”勢力的同情與援引,甚至影響到甲午(1894)以降地方督撫引導下士林學風的轉移。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3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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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爲爾籌歸計”

      光緒十年(1884)三月十三日“易樞”後,清議勢力遭到壓抑,不復前此之盛。但翰林清流極具表演性的“章奏唱和”,卻成爲小一輩言事者模仿的對象。這一時期,內劾宦寺、外劾督撫的“真奏疏”依舊層出不窮,言事風氣也由翰林講官擴大到詹、翰、科、道各方面。其中犖犖大者,如光緒十年四月,翰林院編修梁鼎芬奏劾李鴻章罪惡昭彰;十二年(1886)八月,御史朱一新《預防宦寺流弊疏》劾李蓮英巡閱海軍;十六年(1890)九月,御史吳兆泰奏請停減頤和園工程等。凡此均因措辭激烈或涉及敏感話題而遭到嚴譴,成爲朝野注目的事件。甲申、乙酉間,張之洞讀到梁鼎芬彈劾李鴻章等重臣的奏疏,嘆爲“項羽用兵,所過無不殘減,畢竟是健兒”,流露出兩代“清流”前後傳承的惺惺之意。①

      同光間京師學人、清流的交往圈子受政派、學派、籍貫、親緣、居處等因素制約,不僅層次繁多、分化嚴重,往往也相互重叠、前後錯出。如梁鼎芬早年肄業菊坡精舍,師從陳澧。初至京師,亦主要與同門于式枚、文廷式、陳樹鏞等相交往。至光緒六年(1880)通籍後,移居南橫街吳可讀故宅,與周鑾詒、王仁堪、陳寶琛相鄰,往還無虛日,並結識張之洞在四川所拔顧印愚、吳德潚等人,逐漸進入“清流”交際圈。光緒八年(1882)十二月,梁鼎芬遷居東城栖鳳樓,與盛昱的裱褙胡同宅第隔巷相鄰,“看花意園近,乘暇一經過”②,從此成爲“意園論古”的座上客:

      ……我生始作上京客,到處都聞樂歲聲。壬午移居栖鳳客[?閣],意園時時獵書册。憂來縱論天下事,酒罍未罄窗已白。死生如夢事如烟,誰謂兵塵在眼前。③

      盛昱藏書在京師號稱精富④,梁鼎芬與之交往,亦多以借書爲介:“伯希(盛昱)精本最多,不輕借人,于鼎芬最厚,函去書來。”一次,梁鼎芬欲借宋本呂惠卿《莊子解》,盛昱不許,“再求之,限三日,不能畢,又寬兩日,手録其序還之,告曰:‘吾日以净布鋪几上,洗手乃閱,夜則置之枕邊,恐有遺失。’伯希(盛昱)笑曰:‘借書如此,可以托孤寄命矣!’”⑤其時獵書論學之樂如此。梁鼎芬傳承陳澧一脉漢宋融合之說,“服膺朱子及温公《通鑑》之學”。至京師後,受意園學風濡染,遂亦講究金石、版本,且嘗列名劾章,時時“縱論天下事”,一變而爲“清流”門人。

      宗室盛昱在光緒初繼翁、潘之後領袖京師學界,橫跨金石、西北地理兩大領域,且“熟于本朝故事,大至朝章國憲,小至一名一物,皆能詳其沿襲改革之本,而因以推見前後治亂之迹”⑥,故亦熱衷言事,在“翰林四諫”之外別樹一幟。盛昱所居之意園,本爲其祖父文慤公敬徵舊邸,內置處泰堂、漱芳榭、知止齋、得眞觀、尚芥舟、艷香館、退思書屋、快晴簃、晴紅蓼矼、小池假山、曠觀亭、天光一碧樓等小品,“亭林之勝,甲于城東”⑦,尤以各色牡丹花著稱⑧,不僅是光緒年間京師士大夫論學、交游的中心,且每爲士子入都會試留宿之所。鄭孝胥曾回憶光緒初“與文芸閣(廷式)、張季直(謇)同試禮部日,嘗借寓意園旬餘”;⑨而據內藤湖南統計,前後借寓或頻繁往來于意園的知名學者,至少有文廷式、李文田、張謇、柯劭忞、梁鼎芬、樊增祥、黄紹箕、徐坊、王懿榮,以及旗籍之楊鍾羲、志銳、鐵齡等人。⑩繆荃孫稱光緒間“天下魁壘之士,至京師者,莫不以爲歸”,並非過言。

      光緒十一年(]885)六月,梁鼎芬因劾李鴻章事遭嚴譴,擬罷官歸里。九月九日,盛昱集楊銳、文廷式、張謇等三十人,于崇效寺静觀堂爲梁鼎芬餞行,“狂叫喧呶,旗漢雜沓”,甚是熱鬧。(11)盛昱爲作《金縷曲》三闋,以詞代序,模仿清初顧貞觀送吳兆騫“季子平安否”二闋的體裁(12),不僅稱頌了梁鼎芬彈劾重臣的勇氣,且謀及清流言事遭黜後的出路問題:

      爲爾籌歸計。最相宜、打頭茅屋,縱橫經史。經世文章須少作,怕又流傳都市。自打叠、藏山心事。科第已成官已去,問百年、纔過十分幾。天與爾,信優矣。

      除書萬一柴門至。亦勸爾、幡然就道,馳驅效死。此輩倘教高閣束,小隱亦堪終世。况有箇、桓君同志。買取羅浮梅萬樹,便經營、精舍梅花裹。嶺海外,鄭公里。(13)

      據說梁鼎芬此番南下,曾鎸一小印曰“年二十七歲罷官”(14),留別京中友人詩亦有“此日觚棱猶在眼,今生犬馬竟無期”的慨嘆。(15)然則盛昱詞上片“問百年,纔過十分幾”的叩問,的確說中了梁鼎芬內心的焦慮。士大夫言責所在,固然不妨激越,激越橫遭打擊,又可以通過同好之間的唱和、餞行獲得悲壯感。然而,悲壯過後衣食的無著、事功的落空、都下風氣的疏隔、詩酒生涯的一去不返,又都是不得不直面的代價。仕途剛開頭便煞了尾,此後數十年的生涯如何捱過?通過詞句,盛昱爲梁鼎芬籌劃了兩種“歸計”:或者等待君王悔悟,除書再至,重回廟堂;或者從事藏山著作,小隱江湖,如鮑宣、桓少君夫婦之安貧守道,如鄭玄晚年之講學故里。殊不知時至近代,紛繁世變之中,早已出現了在“仕”、“隱”之外的全新士人出路。

      同日,李慈銘、袁昶、沈曾植三人亦在崇效寺宴客,卻因爲盛昱等已占静觀室,只能退到西偏禪室“嘿然勸釂而已”。(16)甲申、乙酉前後,與意園學人圈子頡頏于京師者,正是李慈銘、沈曾植、袁昶等人的詩酒圈子。沈曾植、李慈銘同中光緒六年(1890)庚辰科,與意園門客梁鼎芬、黄紹箕、于式枚等爲同榜,兩個圈子的人員有所交叉,學術宗主亦相近。沈曾植自稱從光緒乙亥(1875)、丙子(1876)間致力于蒙古史地之學(17),光緒六年會試第五策問北徼事,沈氏以其西北史地造詣轟動都下,旋即與李慈銘、李文田、王先謙、王仁堪、盛昱、黄紹箕等學人訂交,而“與愛伯(李慈銘)講習尤契,人稱沈李”。(18)“沈李”圈子聚集了袁昶、朱一新、施補華、黄紹箕等浙籍士人,除了研究京師流行的金石、書畫、西北地理之學外,更多探討詩學,爲連篇累牘之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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