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论 近代中国以日本为桥梁吸纳西洋思想,是西学东渐大潮中引人瞩目的现象。①1900-1910年间,中日两国思想界均出现了关注宗教的倾向。分析日本宗教学说对清末革命思潮的触动和影响,有助于揭示中国思想界在接受日本影响时所呈现的复杂面相。 姉崎正治(1873-1949)是明治三十年代日本浪漫主义、个人主义思潮的代表人物之一,是日本宗教学的先驱,在文艺批评方面也享有盛名。他早年钻研印度古代思想,后来对日莲宗、基督教均有广泛研究,撰有《印度宗教史》、《比较宗教学》以及《宗教学概论》等著作,具有日本宗教学第一人的位置。②1900-1910年间,日本社会出现宗教思潮高涨的局面,③姉崎正治即是重要代表人物。 庚子之后,中国也兴起从现实角度探讨宗教与群治关系的思潮,开始系统化地从理论上体认宗教对群治的价值。“宗教为物,乃群治所不能废,其仪文清浊,亦本于随时之义而成之,而皆有翼群之用”得到比较广泛的认同。④章太炎1904年出版《訄书》重订本,大量翻译援引姉崎正治的著作,是清末革命思潮接受日本新型宗教学说的突出例子。 章太炎说:“喌法鬼神之容式,芴漠不思之观念,一切皆为宗教。”⑤可见,他所理解的“宗教”,范围非常广泛,举凡巫觋下咒驱鬼降妖、世人崇事鬼神,乃至种种无边无际不可思议的观念,均包括在内。⑥革命人所看重的是宗教召唤大众、鼓舞和凝聚人心的巨大能量。章太炎倾心于姉崎对宗教力量的赞美,陶成章在日本学习与宗教实践关涉很深的催眠术,⑦蔡元培和章太炎合译井上圆了的《妖怪学讲义》,都意在探索宗教如何影响人心,以利于革命的组织动员。 章太炎1902年东渡日本,饱览“和、汉文籍”,⑧汲取明治时期日本学界思想,其成果蕴含在《訄书》重订本中。⑨日本学者小林武的研究表明,《訄书》重订本中《原学》、《清儒》、《通谶》、《订文》所附《正名杂义》等,皆有部分段落译自姉崎正治的《宗教学概论》及《上世印度宗教史》;《原教》(上)则几乎全部译自姉崎《宗教学概论》之附录——《宗教概念的说明契机》。⑩章太炎是这一时期最关注姉崎的中国思想家,(11)《訄书》重订本所吸收的日本明治时期思想,以姉崎的著论居于核心位置。 戊戌前后,章氏原本“与尊清者游”,(12)其《儒术真论》(1899)、《訄书》初刻本中的《榦蛊》篇(1900)等著论恪守儒教不语怪力乱神的理念,试图以孔子之教为“正信”,来匡正包括民间宗教及佛道在内的所谓“淫祀”与“异端”。1900年后,太炎决心反满光复,1906年流亡日本主编《民报》,对佛教的认知发生急剧转向。《訄书》初刻本的《鬻庙》一文曾倡导庙产兴学,同时期的《菌说》最反感“佛必以空华相喻”,(13)《榦蛊》则批评《涅槃经》,认定佛教“犹不免于上古野人之说”。(14)到1906年,他力主“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15)佛教成为首选。佛教俨然化“淫”为“正”了。太炎本人更经历了学术上“转俗成真”(16)(由认定荀子韩非所说不可易,到尊崇释迦玄言)的变化。他对“淫祀”,即主体为怪力乱神的民间宗教由原初的严拒变为宽容。当初,他批评它们是妄惑之见,“椎鲁无
理”,“眩不可解”,(17)主张坚决扫清。而《民报》上的《答铁铮》(1907)却转而称:“若愚民妇子之间,崇拜鬼神,或多妖妄,幸其蒙昧寡知,道德亦未甚堕坏,死生利害之念,非若上流知学者之迫切也,若专为光复诸华计,或不必有所更张。”(18)《齐物论释》(1910)更提出:“世法差违,俗有都野,野者自安其陋,都者得意于娴,两不相伤,乃为平等。”(19)显然极大地改变了早年的看法。 关于章太炎与姉崎思想的关系,笔者尚未见到相关中文著论,本文的探究借鉴了日语学界的成果。(20) 二、从语文学出发的宗教认知 梁启超比章太炎更早地了解姉崎正治。1899年5月13日,姉崎介绍梁启超参加日本哲学会春期大会,(21)梁氏“与东洋文明国诸贤哲相见”,发表了《论支那宗教改革》。(22)章太炎阅读姉崎的著作,很可能是由于梁启超的推荐。1902年2月底,太炎第二次东渡日本,当时《新民丛报》甫创刊,抵横滨后,“见任公”,(23)暂寓新民丛报社。其后阅览和、汉文籍,“闲作文字登《丛报》中,以供旅费”。(24)连载于《新民丛报》第5、9、15期的《文学说例》,刊登于第6期的《周末学术余议》,即有太炎最初接触姉崎思想的痕迹。同年回国后,修订《訄书》,则大量征引姉崎正治、远藤隆吉、桑木严翼等日本学者的著作。(25)其中《原学》、《清儒》、《通谶》、《订文》所附《正名杂义》(该文吸收了《文学说例》的部分内容)、《原教》(上)等多篇,均迻译援用了姉崎正治的著作。 《文学说例》和《周末学术馀议》显示了章太炎初步接触姉崎思想的轨迹和知识路径。 “假借”是传统小学六书的主要概念之一,“表象主义”则是姉崎论述宗教问题所采用的一个具有核心价值的概念。章太炎对姉崎思想的汲取,表现为他接受了这位日本学者关于表象主义的观点,由此释读假借概念,并从语文学出发,对宗教领域的文野之见发表了独到看法。 姉崎所言“表象主义”即symbolism(今译为“象征主义”),(26)指人类用直观的、感性的形式,来表示抽象的概念,表达内心的欲求。姉崎以表象主义来解释宗教,认为宗教的本质是意志的自我扩张,它以感性的现象、可见的形式作为表象(亦即象征和表现的中介),来理解超验的神的存在,(27)反映了人类企图在有限中追求无限的天性。(28)不过,由于直观的现象和形式终究不能完全与抽象的概念吻合,因此表象主义必然存在缺陷,以表象主义为基础的宗教当然也不例外。一旦人们内心的欲求过深乃至发狂,却又无法追及超验的神,宗教的病态就会加重。 章太炎对姉崎的见解大感兴趣,并由此而联想到六书中“假借”的问题。他以许慎对假借的定义为依据,认为假借就是引申,亦即从意义的相似性与关联性出发,由本义引申出他义。(29)假借之所以流行,是由于表示事物本义的符号非常有限,而无数的事物需要命名,大量抽象的对象需要界定,因此只能通过“假借”来进行联结:“夫号物之数曰万,动植、金石、械器之属,已不能尽为其名。至于人事之端,心理之微,本无体象,则不得不假用他名以表之。若动静形容之字,在有形者,已不能物为其号,而多以一言概括,在无形者,则更不得不假借以为表象。”(30)章太炎认为,用“假借”来达成“表象”,表明这两个概念具有内在的相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