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学研究的历史学转向 一 人学是人类自我认识的知识形态。自人类产生以来,人就不只是想认识作为外部环境的客观世界,而且也试图认识自己。近代人本主义和主体性哲学,甚至强调关于人性的认识在整个知识体系之中占据中心位置,认为没有关于认识主体自己本性的真实知识,人们关于其它事物的知识也就不会是完备的。譬如,在休谟看来,任何学科,不论它们看起来与人性离得多远,终究都会通过这样或者那样的途径回到作为认识主体的人性上来。因此,一切科学都或多或少地与人性相关,对人性的认识是其它一切认识的前提。对于这种人本主义哲学的主体性原则来说,人性似乎有某种形而上学的先验结构,这种结构就是人类认知能力的基础和条件。这就是说,只要弄清了人性的结构、性质和功能,就能更好地认识其它客观存在。笛卡尔把“我思故我在”当作一切真理性认识的认识论前提,康德更喊出了“人为自然立法”的口号。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本主义的主体性原则是有根据的。因为有实践活动能力的人不只是满足于认识世界,他们更要改造世界。人们的认识也不是静态地反映世界,而是主观能动地重构关于世界的观念。人们对外部世界的注意不仅总是以人自身的需要为转移,而且这种关注的认知方式也不可避免地带有主体的投射性质。因此,不了解人的主体性质,就不能深入地理解人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在这个意义上,人学处于哲学世界观和一切科学认识的关联点上,具有不可替代的中心地位。我认为,80年代以来,国内学术界对主体性和人学问题的关注和研究之所以经久不衰,其认识论上的根据就在于此。我们只有透过我们人的眼光,才能看外部世界。 然而,只看到认识对主体的依赖性,还是片面的。人的主体本质并不是单个人生物学意义上所固有的抽象物,人本身是一种历史性存在,是处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关系中的活动者。如果说整个历史无非是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那么人类本性也只能是历史地生成的东西。这样一来,原来被当作知识的稳固基石的人性,本身却成了不稳固的东西,成了在历史中或以时间的方式不断生成和变化的存在,成了某种有待于按社会历史条件的变化加以阐释的开放的“视界”。人学或人性理论不仅不能独立地扮演一切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基础的角色,而且它本身也需要为自己的建立和发展找到某种赖以立足和吸取营养的基础。脱离开社会历史条件谈人的主体性,或把主体性上升为本体论概念,都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 二 我认为,由于人在本质上是生成性的历史存在,所以认识方法的人本主义连同人学本身都要引入历史主义的原则。当然,一切存在只有对人而言,它们才能有意义。一切认识也只能是人的认识,它们必然带有人的印迹。但问题在于,人性结构本身以及它的印迹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我们对人性印迹的探索只能是一种对历史性存在的历史性认识。人们可以谈论人性、人的本质和人的需要,但只有在客观历史的和现实的关联之中,我们才能科学地认识它们。人们可以建立各式各样的人学,但只有历史地看待人的存在和人的自我认识,才能为科学的人学奠定基础。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所有的科学都可直接或间接地归结于人学的话,那么人学本身实质上应该说是一种历史科学。 当然,对一切事物的认识都有一个无限深入的过程,因此所有各门科学的认识都有一个历史的发展过程。不过,人学或对认识者本身的认识具有更加复杂的特点。比如,关于某种物质元素的认识,尽管人们对其属性和功能可以不断地有新的发现和新的理解,可这更多地是一个固有属性逐渐被认清的问题。也就是说,尽管客观世界也是运动变化的,但在这里问题更多地是认识的时间性和历史性问题,而不是对象本身的时间性和历史性问题。然而,对人来说就不同了。人性不是抽象的既定性质,而是在历史中生成和发展的东西,它处于永恒的流动之中。人性也不仅仅是流动的,而且是一个不断迈向未来的开放性生成的过程。海德格尔的Dasein概念之所以引起人们的深思,就在于它显现了人的生存与一般存在物的存在之间的区别。在这里,不仅认识有一个时间性问题,而且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在时间中生成的。由此可见,历史本质上不只是人们可以生活于其中的外在时空形式,它更是人性及人的本质的构成性力量。人学的本体论基础不是主体性,而是历史性;在人学之中,主体性是十分重要的,但只是在其历史境遇中,它才能得到科学的说明。 三 正是由于人的存在的历史性和开放性,决定了人类自我认识的历史性和无限性。这种无限性更多地不是指对既有人性的无限探索,而是指对人性不断认识的同时,伴随着人性自身的不断生成。作为一种以自觉理性为明显特征的动物,人的自我意识水平的提高和自我认识的发展都必定推动人性结构的生成和发展。人类自我认识每向前迈进一步,人性也就有了新的变化和生成。在这里,不仅我们的认识是历史的,而且认识对象本身也是历史的,甚至这种对历史性存在的历史性认识本身又生成着新的历史。所以,我认为,作为人类自我认识的知识形态,人学在三重意义上均是历史性的。无怪乎以研究人类社会为己任的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历史科学是他们仅仅知道的一门唯一的科学。 首先,人的本性是在实践活动中产生的,而历史性是实践活动本身得以展开的方式。在一个没有时间或历史的世界中,人们无法进行任何活动。人无法跳出历史,因为没有历史他就根本不能做出跳的动作。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将是一幅静止的画面;一个没有历史的人类社会,也是不可想象的。历史是人类的活动方式,因而它也就制约着人类实践活动的对象、水平和性质。如果说动物的活动是一种内在本能的实现,因而可以进行生物学的抽象,那么人类的活动则需要超出本能的外部设计。人必须通过自己的劳作(doing),才能满足自己的生活需要,这就必定引出新的需要和活动方式。就此而言,人类社会决不是“存在”(is),而应当是“生成”(becoming)。因此,历史不是一种空洞的历时性时间抽象,它是人类的第一生命,而且随着人类生命在时间中的延续,它将不断地改变其性质。真实的人都生活于一定的历史境遇之中,他是一定地域、一定时期和一定社会关系中的具体个人;他只有在一定的历史联系中才能取得人的现实存在。如果没有历史的支撑,我们的生活方式、思想感情和自我意识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有了前人的历史经验和思想财富,我们就能以已经达到的高度为起点,创造新的历史,而不必从结绳记事、品尝百草做起。我们比我们的原始人祖先更加有力量,就因为我们拥有更丰富的历史。是连同原始人经验在内的历史财富,使我们成为当今的文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