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初隶书学习范本的变化 清朝初期,人们对汉碑的认识处于萌芽阶段,很多书法家的启蒙都是从学习唐代碑刻开始的,隶书的临摹也不例外。为了开展金石学研究,一部分学者进行了访碑的活动,不断发现新的汉碑,汉碑拓片也广泛地传播开来,一些有见识的书家对学习隶书从唐碑入手的方法产生了怀疑,进而转向对汉碑的学习。傅山在《吾家三世习书》中自述其学书经历:“吾幼习唐隶,稍变其肥扁,又似非蔡、李之类。既一宗汉法,回视昔书,真足唾弃。”①同时代的朱彝尊也有相似经历,他为宋荦临《曹全碑》后跋曰:“余九龄学八分书,先舍人授以《石台孝经》,几案墙壁涂写殆遍。及壮,睹汉隶,始大悔之,然不能变而古矣。”②《石台孝经》是唐玄宗所书,属于傅山所说“肥扁”一类。从唐隶入手的方法因循明代学隶风气,而从唐代至明代,隶书并没有根本性的突破,这与陈陈相因的惯性思维有关。唐石经书法的弊端早有人认识,如宋代赵明诚评唐《开成石经》:“《石经》录后唐汾阳王真堂记,李鹗书。鹗五代时仕为国子丞,九经印板多其所书,前辈颇贵重之。余后得此记,其笔法出于欧阳率更,然窘于法度而韵不能高,非名笔也。”但童蒙学习书法偏重于教化,文本内容的意义大于书法美感的意义,《孝经》作为儒家经典,是童蒙学习隶书的首选,以科举为目标而取法唐碑是整个时代因循的传统。叶昌炽在《语石》中提到当时江南郡县书法学习的状况:“吾吴郡学,有昌黎符读书城南诗碑,共四石。华事县学,有中庸格言,皆朱协极八分书也,与向子廓书濂溪拙赋,笔势正同。轮郭肉好,天骨开张,盖出于石台孝经,虽寝失古法,犹有垂绅正笏气象。”③也就是说,相比于书法的教化功能,书法的古法地位是退居其次的。《石台孝经》这类所谓有“庙堂气象”的隶书便成为最佳范本,可谓缙绅之阶。但一些有学识的书家在重新审视这种功利化的习书方式时,还是感到了不满和遗憾。如朱彝尊后来悔悟到不能“变而古”,并陷入因不能逼近古法的深深的遗憾之中。从朱彝尊晚年所临《曹全陴》来看,他对古法的领悟只是外形上的肖似。
清初,书家在取法上已开始力求避开唐隶和魏隶的影响,这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直接取法汉碑;二是放弃明代隶书传统。傅山描述了自己和子辈们力图戒除“唐气”的做法:一眉得《荡阴令》《梁鹄》方劲玺法,莲和尚(傅莲苏)则独得《淳于长碑》之妙,而参之《百石卒史》《孔宙》,虽带森秀,其实无一笔唐气杂之与中,信足自娱,难与人言也。吾尝戒之,不许乱作书,辱此法也。”④若要摒弃明代隶书传统的影响,首先要推翻的是文徵明隶书的权威。文徵明的书名很大,他的隶书方劲斩截,继承魏隶的风格,清顾苓在《跋八分书千字文》中说:“近代八分之学极推文待诏公,公固能集书家大成,且为人端谨,持大体,而八分书乃学魏《受禅碑》《上尊号奏》笔法。”⑤但文徵明以方为古的做法,在清代遭到越来越多的批评,周亮工《与倪师留》云:“仆每言天地闾有绝异事,汉隶至唐已卑弱,至宋元而汉隶绝矣。明文衡山诸君稍振之,然方板可厌,何尝梦见汉人一笔。”⑥文徵明在隶书的实践上有越唐追魏的倾向,他用斩钉截铁的起笔、收笔以及劲俏的中段来显示骨法,虽避免了唐人的媚弱,但又落入了方板的窠臼。其实清人也多有崇尚和取法魏隶的,文徵明之所以不能超绝于时代,还是因为对古法中拙朴自然的一面认识不够。王弘撰以为“汉隶之失也久矣,衡山尚不辨,自余可知。”⑦并对文徵明这样的博学之士不以汉隶为宗,殊为不解:“汉隶古雅雄逸,有自然韵度,魏稍变以方整,乏其蕴藉,唐人规模之而结体运笔失之矜滞,去汉人不衫不履之致已远。降至宋元,古法益亡,乃有妄立细肚、蚕头、燕尾、鳌钩、长椽、虫雁、枣核、四楞关、余鹅、铁鎌、钉尖诸名色者,粗俗不入格,太可笑。独怪衡山宏博之学,精邃之识,而亦不辨此,何也?”⑧对于这种识见的短浅,阮元归结为学术风气使然:“或问汉人隶书碑碣具在,何唐、宋、元、明人若未见者?余答曰:‘犹之说经,宋儒既立,汉学不行。至本朝顾亭林、江慎修、毛西河辈出,始通汉学,至今而大盛也。’”⑨值得注意的是,崇尚汉学的风气并没有直接带来对汉法的崇尚,因为历朝历代都有尊崇汉学的传统。而摒弃玄谈、崇尚踏实学问的作风却可以影响对古法真谛的深究和印证,如清代文字学发达,学者们致力于《说文》,所以在书法创作中对字法的推敲就比较严密。由此可知,汉学风气是书学追求汉法的充分条件而非必要条件。王澍对文徵明隶书的地位做了总结,他在《虚舟题跋》中《跋明文徵明隶书千文》指出:“余谓待诏此书,专师钟繇《劝进》《受禅》二表,而兼取欧阳询《房彦谦碑》。盖自曹氏篡汉后,书法便截分古今,无复汉人高古肃穆之风,犹羲之书《兰亭》,破坏秦、汉浑古风格,为后世妍媚者开前路,此昌黎讥右军,谓‘羲之俗书骋姿媚’也。要之,风会自然,作者不能自主者也。此书笔力斩绝,深得元常遗意。米元章称欧阳率更为‘真到内史’。此书真不愧此语。待诏为隶全法唐人,此更轶而上之,直到钟太尉地步。”此段话的意思有三:一是认定文徵明所学已经非古法;二是认为他虽非古法但也自有风会独到之处;三是指出文徵明超唐入魏,有钟繇遗意。
综上所述,到了清中期,文徵明隶书的影响式微,追求汉法成为书家共识,学习隶书的范本也转向以汉碑为主。清代书家多以汉法自命,以彰显其博学好古和不俗的品位,这说明汉碑的正统意识已被确立。钱泳《书学》载:“今北平有翁覃溪阁学,山左有桂未谷大令,吴门有钱竹汀宫詹,扬州有江秋史侍御,闽中有伊墨卿太守,天都有巴隽堂中翰,浙江有黄小松司马,及江秬香孝廉,皆能以汉法自命者,而常者自此日益盛云。”⑩
二 唐隶对汉隶的继承观念 除了提倡唐碑的现实意义外,在长期以来的书学观念中,唐隶被认为是汉代隶书的延续和复兴,清初的书学思潮仍延续着这种看法。万经(11)《分隶偶存》:“今观唐所传明皇泰山《孝经》与梁、史、蔡、韩诸石刻,何尝去汉碑迳庭乎?汉特多拙朴,唐则日趋光润;汉多错杂,唐则专取整齐;汉多简便如真书,唐则偏增笔画为变体,神情气韵之间迥然不相同耳。至其面貌体格,固优孟衣冠也。乃后人妄生议论,必欲分而为二。”(12)这段话是万经在讨论隶书和八分名实之辩时说的,为了说明所谓汉隶和唐八分其实是一种书体。“优孟衣冠”比喻假装古人或模仿他人,暗指唐隶是模仿汉隶的。他对二者迥然不同的风格描述也是非常深刻的,但并没有明确自己的审美取向,似乎也没有用古法的取向看待二者的差异。明末郭宗昌(13)从结体层面印证唐隶是继承汉隶古法的,他在《金石史》中说:“汉代书法高古超逸,魏才代汉,便不能小变,六朝极矣,极之而复,故唐为近古。”(14)这段话的意思是说,魏国时开始改变汉法,到六朝时已经很过分了,而唐隶重新逼近古法。但他指的“古”为何意呢?郭宗昌在《后周华岳碑》题跋中说:“乃知唐隶虽涉丰艳,结体犹为复古,然文渊隶体,险俗不入格,岂所谓俗学鄙习,蛊惑于时者耶?”也就是说,他认为唐隶的结体用的是古法,虽然唐隶整体上体现出“丰艳”的面貌,但《后周华岳碑》这类在结体上随意改造的隶书是不入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