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人类学不仅关注图像等表述文本,更看重图像后面的权力关系、意识形态和文化背景;不仅对表述者感兴趣,也对被表述者感兴趣,对表述过程中的相互关系(看与被看、主位与客位、拍摄与被拍摄等)感兴趣。 关于西藏的影像,一直存在着一种天人合一、全民同宗的刻板印象。这种关于族群和信仰的印象虽然是基于藏区的事实而非假象,但其实还有另外一种事实时常被忽略,或被强大的族群和信仰符号遮蔽了。和人类所有的族群和信仰一样,藏族也是由不同社会分层的人们组成的,藏传佛教信仰者无一例外是世俗凡人。他们眼中的世界,基本就是他们在自己所处位置的观看。所以,他们关于西藏的摄影,不可避免地成为特定“我群”的一个镜像,投射着拍摄者身份、立场、观念等的影子。这种感觉,在其镜像存在着另外的参照文本的时候,特别明显。 我手边正巧有两种这样的影像文本,一是信仰藏传佛教的藏族僧侣德木活佛20世纪20-50年代拍摄的西藏,一是信仰共产主义的解放军汉族摄影师蓝志贵50-70年代拍摄的西藏。当我把两者放到一个视觉呈现的平面上对比观看,发现有一些隐藏在影像后面的问题浮现出来:作为藏人拍摄的西藏人和被汉人拍摄的西藏人(包括藏族、珞巴族、门巴族以及尚未做民族“识别”的僜人),他们是同一个群体吗?对于同一民族的不同阶级或不同民族的同一信仰者来说,谁是“我们”?谁是“他们”?“我们”和“他们”当时处于什么关系?这些彼此错位的关系有边界吗?什么是族群和信仰的边界? 边界的概念在不同的权力结构、文化模式、信仰系统和人类群体中有不同的理解和阐释。在国家政治和意识形态层面,权力决定着空间的界定,如传统中国“一点四方”(中原为中心,四周为边疆)的空间观,以统治民族或主体民族,和被统治民族或“少数民族”的区隔为族群边界。即使是边地少数民族(如蒙古族和满族)入主中原,其国家意识仍然持这样的空间概念。而在文化模式和族群认同层面,中心却是多元的。征服者的家乡被列为圣地,如元大都。农耕文化的核心区域在水利系统发达的平原,畜牧文化的核心区域在草原和山林。宗教信仰者的圣地,更是一切的起点和核心,如藏传佛教中的曼陀罗或坛城,在信仰者心目中那就是“世界之脐”,宇宙的中心,共同的精神家园,它们是藏传佛教艺术着力塑造的神圣象征。 西藏历史上随着中央国家政权和政策的变化,族群关系分分合合;汉藏文化、蒙藏文化、满藏文化在长期的互动整合中,有交融也有疏离。在社会急剧转型的20世纪,族群、文化乃至信仰的边界不断漂移,以任一固定指标划定区隔或认同边界的做法都可能面临质疑。到现代,“区隔”更是不再可能成为国家统治的合法依据。作为多元一体的多民族现代国家,文化的多样性、民族团结和共同发展无疑是国家安定和谐的基础。 一、文化和政治地标布达拉宫 1942年,德木活佛登上拉萨西边药王山的最高处,用刚从印度买的蔡斯爱康照相机拍了一张风景照在此之前,德木活佛使用的相机是木制的,大约三十厘米见方,很简单的皮腔,有轨道,光圈档只有几个,速度也只是1/25秒,1/50秒,一个B门,一个T门。这是他二十四岁闭关修行时一个尼泊尔人送的①。 从德木活佛眼中看出去的拉萨平原,宁静而安详。布达拉宫在灰蒙蒙的山野和民房中亮出耀眼的红墙和白墙,超凡脱俗。这座始建于公元7世纪藏王松赞干布时期的宏伟建筑群,距今1300年历史,已经成为西藏建筑艺术的地标式作品。有趣的是,这座藏地的标志性建筑物,从一开始就是复合性族群关系的一个文化和政治地标——641年,松赞干布为迎娶唐朝宗室女文成公主,在拉萨西北的风水宝地玛布日山上修建了宫殿,并用佛经中菩萨的住地“布达拉”(或译“普陀珞珈”,是梵语“Potalaka”的音译,意为“佛教圣地”)来给宫殿命名。据史料记载,红山内外围城三重,有九层楼宫殿一千间,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宫殿之间有一座银铜合制的桥相连②。藏汉两大民族在文化上甚至血脉上的交融互动,一千多年前,即已通过联姻、信仰和权力空间的象征性建构,跨越了“族群边界”。
图1 原始状态下的布达拉宫广场 蓝志贵摄 1955
图2 拉萨的黎明 蓝志贵摄 1958
图3 Valrae Reynolds 1910-1935
图4 德木活佛与夫人在拉萨家中 德木活佛摄 19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