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戏”与“平淡”

——董其昌绘画观一辨

作 者:
肖鹰 

作者简介:
肖鹰,清华大学哲学系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董其昌的画论,在中国绘画思想史上具有“集大成”的意义。他特别推崇“平淡天真”的画风,而又以米芾父子的“墨戏”绘画观为绘画之正宗。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在对庄子宇宙观和人生观的哲学溯源中,试阐释“平淡”与“墨戏”所包含的哲学精神,并揭示其中所体现的中国绘画哲学对于精工与平淡、形式与生命的矛盾观念。本文认为,庄子“以淡为本”的宇宙观延伸为人生哲学,就形成一种隐逸于万物而游心于无穷的人生情怀,它提供于中国绘画艺术的是“刻雕众形而不为巧”的创作精神。董其昌对“平淡”与“墨戏”的美学阐发,核心就在于将“以淡为本”落实为艺术与人生统一的自由艺术精神。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3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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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气韵必在生知,转工转远”

      董其昌评画,大旨而言,是精工与超逸并举的。他说:“赵令穰,伯驹,承旨,三家合并,虽妍而不甜。董源,米芾,高克恭,三家合并,虽纵而有法。两家法门,如鸟双翼。吾将老焉。”①赵令穰们走的是“精工之极”(“妍”)的画路,而董源们却以“平淡天真”(“纵”)为画旨。这两路画家本是董氏“南北二宗论”中的对峙者,但是,一者“妍而不甜”,另一“纵而有法”,则构成了绘画达成至高境界而不可或缺的“两家法门”。

      然而,董其昌的偏好依然是明显的。在文人画(南宗画派)开山祖王维之下,他独尊董源。他认为宋元明文人画大家皆是董源的“正传”、“衣钵”。在宋代画家中,他以米芾、米友仁父子为最高,认为米氏父子深得董源之意,说“不师北苑,乌能梦见南宫(米芾)耶”。同时他认为“元季四大家,独倪云林品格尤超”,称其“一变古法,以天真幽淡为宗”,而倪云林的根基在董源,“若不从北苑筑基,不容易到尔”②。米芾在《画史》中评价董源说:“董源平淡天真多,唐无此品,在毕宏上。近世神品格高,无与比也。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岚色郁苍,枝干劲挺,咸有生意。溪桥、渔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③董其昌对董源的推崇,正以米芾所谓“董源平淡天真多”立意。

      董其昌对董源、倪瓒们的推崇,有其现实的针对。在晚明画坛,以商养画,不仅匠气隆重,而且模仿之风泛滥,似无规范而又俗套流行。董其昌所要反对的,是拘于技艺的“画史习气”和以名家自恃的“纵横习气”。在他看来,这样的画风就是绘画品质由“古淡”而堕入“甜俗”的根源。他说:“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④“画史习气”源自北宗李思训父子以尖硬的线条勾勒、着色绘山水,追求的是“刻画之工”。南宗王维开始用破墨晕染(渲淡)的手法绘山水,“一变钩斫之法”,而董源则师王维而出,“脱尽廉纤刻画之习”,“以墨染云气,有吐吞变灭之势”⑤。倪瓒在元代画家之中境界最高,就是因为没有画史习气,是米芾之后“古淡天然”的第一人。

      关于精工和平淡的关系,苏东坡曾有一段论述:“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⑥其后,朱熹也说:“今人言道理,说要平易,不知到那平易处极难。被那旧习缠绕,如何便摆脱得去!譬如作文一般,那个新巧易作,要平淡便难。然须还他新巧,然后造于平淡。”⑦东坡和朱熹都以平淡为文艺的终极境界、最高追求,但是,他们又都认为平淡是建立于精工之极(绚烂、新巧之极)的基础上的,是对后者的超越,即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对于东坡、朱熹之论,董其昌是赞同的。他说:“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不工亦何能淡?”⑧而且,他对于自己过分强调平淡超逸而可能荒废技艺、以不“工”为“淡”的思想,有专门的警惕。他说:

      画家以神品为宗极,又有以逸品加于神品之上者。曰:失于自然,而后神也。此诚笃论。恐护短者篡入其中。士大夫当穷工极研,师友造化,能为摩诘,而后为王洽之泼墨,能为营邱,而后为二米之云山。乃是关画师之口,而供赏音之耳目。⑨

      董其昌认为,要达到倪瓒绘画的“逸品”境界,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穷工极研,即在技艺上达到“精工之极”的程度;师友造化,即在精神上要以自然为师,与自然同化。

      但是,董其昌并不认为“穷工极研”(或“精工之极”)就能达到“淡”的超逸境界。他说:“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耳。极有(才)人之致,可以无所不能,而淡之玄味,必由天骨,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入。”⑩“潘子辈学余画,视余更工。然皴法三昧,不可与语也。画有六法,若其气韵,必在生知,转工转远。”(11)“淡之玄味,必由天骨”,“若其气韵,必在生知”,其意都是指平淡超逸的气韵,是从画家人格性情中来的,非但不是来自艰苦顽强的技能训练(“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反而会因为专务于技艺精进而远离(“转工转远”)。实际上,承认“工而后淡”的董其昌还是认为,技艺的不足并不构成韵致的缺陷。他在将赵令穰与倪云林作比时就说,虽然倪“工致不敌”,但以“荒率苍古”胜。“荒率苍古”当然是淡的极高境界,归于“逸品”之韵,是单凭艺术功力所不能达到的。董其昌评沈周学倪瓒时说:“盖迂翁妙处,实不可学。启南力胜于韵,故相去犹隔一尘也,逊之为迂翁萧疏简贵。”(12)

      二、“米家墨戏,足正千古画史谬习”

      董其昌对米氏父子的“墨戏”绘画,推崇有加。所谓“米家墨戏”,是指米氏父子独创的描绘山水的手法和风格。宋人有如下介绍:“米南宫多游江湖间。每卜居,必择山水明秀处。其初本不能作画,后以目所见,日渐模仿之,遂得天趣。其作墨戏,不专用笔,或以纸筋,或以蔗滓,或以莲房,皆可为画。”(13)“米友仁,元章之子也。……天机超逸,不事绳墨,其所作山水,点滴烟云,草草而成,而不失天真,其风气肖乃翁也。每日(自)题其画曰:‘墨戏’。”(14)作为一种绘画手法和风格,“墨戏”有两个特点:其一,从绘画技法而言,重晕染而略刻画,用董氏话说,是“有墨无笔”;其二,从创作状态而言,可谓是率性自然,不拘楷法。

      董其昌认为,“有笔无墨”的特点是“见落笔蹊径而少自然”;“有墨无笔”的特点是“去斧凿而多变态”。“有笔无墨”是“明”的画风,而“有墨无笔”也就是“暗”的画风。“画欲暗不欲明。明者如觚棱钩角是也,暗者如云横雾塞是也。”(15)董其昌有“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之说,看米友仁的代表作《云山墨戏图卷》(又名《潇湘白云图》)、《潇湘奇观图》(又名《海岳庵图卷》)等所展现的“云横雾塞”的“墨戏”确实非常吻合董氏的山水画理念。董其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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