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哲学的最初含义是“爱智慧”,这“智慧”既涵盖着人对身外世界之谜的破译,也包容着对自身世界之谜的破译。任何哲学都无不关注人自身的问题,自哲学诞生之日起,还没有哪一种哲学能够超然于人自身之谜的诱惑,即使是古希腊的自然哲学,在关于宇宙的“始基”究竟是“水”、“火”,抑或是“气”与“原子”的探寻中,也依然浸透着对人的命运的关注。就哲学都关注人的自身之谜的破译之点上,应该说没有特别的例外。但哲学家们在对人自身之谜进行破译时,通常是循着不同的路径与方法,正是这路径与方法上的分野,牵引出对人自身之谜不同的解译,形成相互分野的人学理论与流派。 马克思主义的人学理论在人学发展史上是一个伟大的革命,在这一点上,理论界恐怕没有什么分岐。然而,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是循着什么样的路径与方法才实现了人学革命的呢?对此,理论界存在着根本的分歧。有人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唯物主义哲学,作为一种唯物主义哲学,在人和世界的关系中,坚持物质世界对人的客观实在性、先在性和自在性及其对人的活动的制约性的理论,把人首先看成是物质世界发展的产物,是物质世界的一部分,他服从于物质世界发展的规律。笔者以为,对人与世界的关系作这样的阐释难以令人苟同。它既没有揭示出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旧唯物主义哲学的区别,更没有凸显出马克思主义的人学革命的实质。因为,把人直接看作是物质世界的一部分,将人的世界与人的历史看作是自然界与自然史的延伸,不过是重复着旧唯物主义哲学家们早已强调了的:“永远在活动着的自然给人指出每个人在线条上应该描绘的点子;是自然酝酿并且配合着应该组成人的那些原素;是自然给人以存在、倾向。他的特殊活动方式……”[①]或“动物是机器”(笛卡尔),“人也是机器”(拉美拉特)的古老原理。 从发生学的角度看,自然界较之于人自身的世界确实具有自在性、先在性,但人一旦将自己从自然界分离出来,提升出来时,他就不再是自然界直接的一部分,而是与自然界相对置的一部分;人不仅是一种对象性的自然存在物,同时更是一种能动性的类存在物;人的世界与自然世界有着本质的区别,人的历史并不是自然史的直接的、简单的进化与延伸;制约着人的生存与发展的规律与制约着自然界的发展规律有着本质性的差别。人作为人存在,并不是自然界的直接产物,而是人自我塑造的产物,这一原理曾被黑格尔以唯心主义的方式首先加以阐述,并被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在进行革命性唯物主义改造的基础上加以继承。马克思在评价黑格尔的辩证法时曾经写道:“黑格尔《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失去对象,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因而,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②]诚然,黑格尔否定性的辩证法对“人”及“人的实践”、“劳动”作了抽象的唯心主义的理解,他所说的人实际上是指人的自我意识,他所说的“实践”、“劳动”不过是一种精神性的活动,对此,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哲学当然是不能同意的。但对黑格尔“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的见解,却给予了充分的评价,把它称之为黑格尔否定性的辩证法的伟大之处。笔者以为,把人及人的历史看成是人的劳动及劳动发展史的结果,从“人的实践”、“人的劳动”出发,去把握“事物、现实、感性”及其人自身的思维路径与方法,既是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哲学革命的实质,也是马克思主义人学革命的实质,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人学开启“事物、现实、感性”的本质之谜与人自身之谜的锁钥。 二 哲学与人学,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与马克思主义人学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是时下的中国理论界正在争论的一个热门话题。有人认为哲学就是人学;有人认为人学只是哲学的一个分支学科;有人认为人学是哲学,但哲学并不仅仅是人学。上述几解似乎都有漏可指。 如果在哲学研究的所有问题都与人有关,并是为了人自身的意义上,说哲学就是人学也未尝不可。但这是一种广义的人学,广义的人学不仅可以指向哲学,也可以指向文学,以及一切社会科学,甚至还可包容着自然科学与技术科学,因为一切科学的目的都关切着人,为了人而存在的。一切科学都产生于人自身的需要并最终是为人服务的。 如果在哲学是以人为唯一研究对象或客体的意义上,说哲学就是人学,则不能令人同意。我赞成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唯物主义、新唯物主义、现代唯物主义冠以实践唯物主义的称谓,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之所以是现代的、新的,新就新在这种唯物主义是实践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之所以是科学的唯物主义,关键也在于它是实践的,实践性是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具有科学性的深刻基础。我也同意马克思主义哲学关注的根本点是人与人的世界的关系,从人的感性实践活动出发去把握“事物、现实、感性”是新唯物主义的奥秘的观点,但却以为,这并不能成为所谓马克思主义哲学即是人学的逻辑推论的根据。深刻的理由在于: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关注的是人所面对的全部“事物、现实、感性”,即人所面对的感性世界;人作为一种感性的存在与对象,无疑也是实践唯物主义关注的对象,但它不等于人所面对的“事物、现实、感性”,即人的感性世界的全部,实践唯物主义虽然坚持对“事物、现实、感性”即人的感性世界应诉诸人的实践活动的把握,但“事物、现实、感性”即人的感性世界作为人的活动所涉与人的活动结果的客体性存在,与作为实践活动的人本身并不具有直接的同一性,而是一种以人的实践活动为中介的同一。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的创始人极为关注人的问题,然而,马克思也好,恩格斯也好,都没有说过新唯物主义或实践唯物主义即是人学,这就值得我们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者们深思。 哲学不仅仅是人学,能否说人学是哲学呢?恐怕也不能作如此简单的断定。人学是可以纳入哲学范畴的,这是没有疑义的,如上所述,人作为一种感性的存在与现实,理应受到哲学的深切关注。但不能笼统不加限制地断言人学是哲学。笔者认为,不仅如上所述的广义的人学不是哲学,而且即便是以人为具体研究对象的人学也不全是哲学。因为对人的研究可以有不同的层次,可以从一般的层次进行研究,也可以从具体的层次上进行研究。哲学并不把有关人的一切方面都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更不专门以人的某一方面或某一具体属性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哲学是从最高的或最一般的层次上研究人,主要是在考察人的存在方式、活动方式与发展方式的基础上,着重研究人的本质、人的本质性的属性、人的需要、人的价值、人的解放及人的产生、发展和变化的一般规律等有关人的最一般的问题。[③]而以人的某一方面或某一具体属性为研究对象的人学则是经验科学,经验科学则不是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