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与人学的关系问题,是一个非常值得讨论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的意义已经超出了自身,涉及到哲学的生存和走向,涉及到人学的对象、内容、理论构架的确立,等等。笔者感到,对于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仅仅从理论上去阐述,难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如果从哲学史的角度去看,用哲学自身的实践过程来说话,似乎显得更为有力。 通过对几千年哲学史的回顾、考察、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哲学一开始就僭越了自己的范围,侵占了科学的领地。无论是追求知识的本体论,还是为知识提供基础的认识论,都聚焦于人之外的对象世界,追求绝对性、确定性、普遍性、终极性,甚至试图凌驾于科学之上,成为“科学的科学”,或知识之“法官”。在这种科学化的哲学传统中,非本体论或认识论不能称为哲学,没有创立本体论或认识论就不能称为哲学家。侵入科学领域的哲学当然难以有所作为。难怪有的哲学家讥讽道,与科学的成功相比,一部西方哲学史简直就是一部错误更替的历史。与科学越来越发达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哲学的一次又一次的生存危机,它似乎总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对象和属于自己的空间。以前什么都在哲学中,现在什么都不在哲学中。哲学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很多颇有造诣的哲学家都宣布:哲学终结了。因此,哲学要寻求自己的生存,就必须从与科学争地盘的误区中走出来,寻找科学之外的真正属于自己的领域。这样的领域是存在的,那就是关注人的生存的生存论。实际上,在19世纪上半叶时就有哲学家站出来反对科学化的哲学传统,转向对人的关怀,到本世纪以后形成了足以同科学主义抗衡的人本主义思潮。 与从前的科学化的哲学相反,作为生存论的哲学无时不在自觉地返回人自身,主要地把人自身当作自己思维的对象和内容,它是对人的世界和人生的意义的运思和阐释,是对超越个体有限存在迈向无限的即实现自我超越的领悟。它应当告诉人们如何生活,生存的意义和价值是什么,以获得生存的自觉,克服人的现状和局限,使人走向理想的人格、人性,充分占有自己的本质。这样,哲学便把人当作实现自身的过程,人也把哲学当作生命的最高形式。作为生存论的哲学仍然是形而上学,现代哲学家那种拒斥形而上学的观点,要么实指拒斥自然哲学,要么是以科学思维的框框看哲学,要求哲学实证化的结果。作为生存论的哲学可以有本体论,但这是人的本体论而不是以追求知识为目标的关于自然的本体论。作为生存论的哲学也可以有“认识论”,但这不是近代哲学那种以主客二分为基础的追求知识确定性的认识论(这种认识论实际上是知识论),而是以“天人合一”为基础的、以满足人的生存需要为目的的对包括人的世界整体的把握。 作为生存论的哲学,必须有它自己的区别于经验认识、科学认识的方法。自我生存从根本上说是解释性的。因此无论传统的重归纳的经验主义还是重逻辑推演的理性主义都不能对人的总体性生存作出概括,无法揭示生存的意义。生存论注重直觉体验和领悟、精神的沉醉和反省,使对象、意义直接呈现出来,这是超越感性、知性认识的。从这种意义上说,哲学本身就是存在,哲学在很大程度上是审美的。这就不难理解,存在主义哲学家为何大多又同时是文学家,推崇诗和隐喻。在他们看来,哲学家的工作只不过是以哲学范畴来概括审美体验,“说不可说之神秘”。 本世纪中叶以来,英美哲学的科学主义思潮和欧陆哲学的人本主义思潮不再象以前那样对立,而是出现逐渐合流、统一的趋势,这个趋势是朝向人本主义的。这就说明了哲学自觉不自觉地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现在,以人为对象的中国传统哲学正在越来越受到东西方哲学家的重视。著名已故哲学家冯友兰先生说过,听音乐是越听越觉得西方音乐好,学哲学却是越学越觉得中国哲学好。为何,盖中国哲学没有越离其本份也。 之所以把哲学界定为生存论,而没有说它就是人学,是因为目前“人学”作为一门学科在我国尚处在建立阶段,其范围、理论框架、研究方法等都基本没有定型。从当前的研究讨论来看,“人学”包括了很广泛的内容。其中,“人的发展与社会的发展”、“人类自身生产在社会发展中的作用”、“人民群众和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人的需要”、“人权问题”、“人的平等和人的解放”、“人的理想”等等课题都包含有社会科学的内容,包含有“知识”的成份,哲学不可包揽。这样,似乎可以说哲学属于人学,是人学的一部分。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在近年来的关于哲学的去向的讨论中,有人主张哲学要取得生存权就要贴近现实生活,要发展“应用哲学”或看重哲学的应用,这本身并没有错。哲学的生命力归根结底在于对现实的把握,体现时代精神的人学对人的思考绝不能脱离现实的文化模式和历史积淀。但是,人们往往将哲学应用等同于将“一般原理”简单地侵入其它具体学科以“指导”具体学科,把“应用哲学”等同于具体领域,如管理哲学、社会哲学、经济哲学、发展哲学,等等,这明显地没有跳出传统科学化哲学的模式,仍然在与科学争地盘。这种急功近利的行为非但不能给危机中的哲学找到出路,反而会加重哲学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