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解题 哲学试图说出一种智慧。 这种智慧表现为一个或所有问题,但不是说,哲学要解决我们所遇到的所有问题,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我们所遇到的问题中只有很少一些问题需要“哲学地”解决;也不是说,哲学能够把所有问题都化为一个问题,这也是不可能的,而且是多余的,我们其实不需要哲学的“总的”解释。这些都是哲学的不良幻想。只要愿意,我们当然可以这样去幻想,但没有用。智慧是有用的,而不是高水平的幻想。 “一个或所有问题”是哲学智慧自身的思想特性,它意味着,在哲学思想的范围内,如果我们试图解决某一个问题,就不得不去同时解决所有问题,因为哲学所思考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互相牵连着的,以至于只要单独去思考某一个问题,就会破坏这个问题,甚至破坏其它问题;假如哲学所思考的所有问题必须一起解决,那么,“所有问题的一起解决”便成了一个问题,就是说,只有当能够解决这个“一起解决”的问题,才能够解决任意一个哲学问题。事情还有更复杂的一面:在思考这个“一起解决”的问题时,又不得不去思考哪些问题确实是必须考虑在内的问题,而要能够想清这一点,又必须能够同时想清什么是有意义的哲学解决,从根本上说就是什么是有意义的“一起解决”。这已经说得太复杂了,换一种方式说,哲学所思考的其实只是什么是哲学的思考方式,这是“一个”问题,但它又同时落实为哲学所思考的“所有”问题。可以说,这就是哲学一直想解决而不能解决的唯一问题,而由于这一问题没有被解决,对哲学所有问题的所有解决就从来不是真正的解决。 奇怪的是,哲学思维本身的这一艰难处境却很少被思考,“哲学”生产着太多的理论、太多的观点和原则,哲学家想了很多事情,却很少考虑事情的做法。哲学已经成为一种盲目的思想习惯,已经太像是一种专门的知识,也就远离了智慧。对于知识来说,不管有多少难题,思维本身却不是难题,而对于智慧来说,唯一的难题就是思维本身,这是知识与智慧的一个重要区别。真正的哲学永远陷在智慧的困惑中,永远缺乏知识的那种胜利。不过这种感觉很容易产生误解,一般的错觉是,哲学所想解决的问题是永远解决不了的一些“永恒的”问题。如果真的有这样的问题,那也是一些冒充为问题的假设,比如关于“一切事物的终极意义”的问题,它们可以是一些“问句”,是字面上的问题,却不是能够思想的问题,因为,这类问题的提问对象并不是一个可解的未知项,我们甚至根本不知道它是不是一个未知项。所以冒充为问题的问题都有一个无法超越的知识论障碍:我们无法知道我们想知道的是什么。哲学的困惑与此无关。智慧的困惑是,即使我们成功地解决了问题,我们仍然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解决,而且,解决问题的过程就又改变了问题,于是,我们一方面不得不“一起解决”问题,另一方面这种做法又正是在改变着、制造着问题。 我们应该意识到,思想本身是思想问题中的一个关键性的变量,随着思想的发展,把握不住的不是事物,而是思想。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正确的解法是:可因循的道都不是永远的道。这句话用来表达智慧的艰难是十分贴切的。对于思想来说,思想之道正是永远在创造着的未成之道,因此不得不忍受思想自身的不完善。人们常说,知识是无止境的。但却不能说,智慧是无止境的,这不恰当。智慧是非常性的,它没有那种知识性的“进步”,但它不断改变自身。真正的智慧总是一种思想的冒险。 并不是说,智慧不能给予我们真理,而是说,我们所获得的真理永远需要重新安排。哲学的工作或者说智慧的操作只是一个永远在进行着的“思想布局”活动。真理是处处可见的,说出一条真理并不难,至少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使真理生效,让各种真理在恰当的地方发挥作用,这才是难的,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关于如何安排真理的真理。哲学作为思想布局的活动,它试图创造布局性的真理,这是一种伟大而又谦虚的冒险。哲学确实经常给人“从头开始”的感觉,但决不是通常所想象的“回到源头”,而是“重新开局”,“重新布局”,是“重下一盘棋”。没有一种真正伟大的智慧会像海德格尔所说的“被遗忘了”,而应该说曾经变得不重要有时又变得重要了。即使源头重新变得重要,它也只是重新布局的一个因素,它必须服从重新布局的需要。 有时人们觉得哲学像科学,甚至是一种科学,于是哲学就被认为是一种“更高的”知识或科学的科学;有时人们觉得哲学像艺术,是一种特殊的写作。这些感觉都不错,但都不准确。哲学的某方面有可能像科学或艺术,但关键的是,哲学既不是科学也不是艺术。“像什么”是一个表面的问题,只有知道哲学在哪一点上“什么也不像”,才真正找到哲学。 智慧不是知识,哲学也就不是去追求知识,所以哲学并不像科学。智慧不是感觉,哲学也就不是自由写作,所以哲学不像艺术。哲学思想既是创造性的又是逻辑性的,甚至是实验性的,它有着所有各种可能的思想性,这些都是它的性质,但不是它的特性。如果说哲学确实有什么特性的话,它并不在于它的思想风格,而在于它的思想处境,这就是,只要它思考一个问题就不得不思考所有问题,而所有问题又不得不思考成一个问题。 2.无智慧的状况 智慧已经衰退了。 我们长时间地容忍了思想的无聊和无用。从不再智慧的思想中搜寻各种角度和说法,又有什么意义?用已经不再智慧的思想去打捞过去的智慧,又能有什么收获?只有当拥有新的智慧,才能理解旧的智慧——一种智慧只能在另一种智慧中被理解——当我们越来越没有智慧,也就越来越不理解过去的智慧。在缺乏新智慧的情况下,旧智慧也会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