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A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1747(2012)11-0013-04 哲学的产生离不开人的生命体验。人既非神又非物,但人有物性又超越物性,人非神又具有神性。灵魂与肉体、生与死、命运与偶然等人生的二重性,呈现了生命个体有限性与无限性、相对性与绝对性之间的二重性。德国神学哲学家蒂利希(Paul Tillich,1886-1965)认为,面对“空虚和无意义的忧惧”、“罪过和谴责的忧惧”、“命运和死亡的忧惧”和“生存的失望”等四个方面人类生存的终极困惑,人类必须寻求终极意义、终极价值和终极依据。 一、哲学与生命体验 生命的体验,尤其是生命的二重性的体验,既是哲学思考的起源,也是哲学思考的核心内容。人是一个生命,人是一个灵明,人是一个有灵的生命。“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尚书·泰誓》)“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礼记·礼运》)宗教、哲学、神学就是围绕终极意义、终极价值和终极依据而进行的精神活动和形上探求。 生命体验首先是灵魂与肉体的体验。在中国哲学史上,身心不二,身与心的关系和谐平衡,但在西方哲学史上,二元论一直笼罩着整个西方哲学史。从柏拉图到笛卡尔,从康德、黑格尔到尼采、海德格尔,始终无法突破二元论、“两个世界”的思维定势。由于二元论思维之下“神圣世界”与“世俗世界”、理念世界与感性世界的两个世界之间的尖锐对立,身与心、灵与肉恰恰处于高度紧张的冲突之中,而这正形成了哲学的起源,催生了哲学的萌芽。雅斯贝尔斯说:“应当从惊异、怀疑、以及被抛弃感中去追寻哲学的根源。在任何情况下,哲学都开始于心灵的内在骚动,正是这种内心骚动决定着哲学所追寻的目的。”[1]人生充满了二重性。生与死,灵与肉,爱与恨,情与仇,短暂与永恒,创造与毁灭,常使生命个体陷入孤独和沉思。在灵魂和肉体的交战中,在人与神的交流时,一位古代圣徒这样自我拷问:“我们原晓得律法是属乎灵的,但我是属乎肉体的,是已经卖给罪了。……因为按着我里面的意思,我是喜欢神的律。但我觉得肢体中另有个律和我心中的律交战,把我掳去,叫我附从那肢体中犯罪的律。我真是苦啊!谁能救我脱离这该死的身体呢?”(《罗马书第七章》) 仰望璀璨的星空,面对在广袤的宇宙,在永恒的上帝面前,个体会感觉到短暂、有限、渺小、可悲。“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他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我不知道是谁把我安置到世界上来的,也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我自己又是什么?我对一切事物都处于一种可怕的愚昧之中。正像我不知道从何处来,我同样也不知道我往何去;我仅仅知道在离开这个世界时,我就要永远的归于乌有,或者是落到一位愤怒的上帝手中……”[2]所以要寻求无限,寻求绝对,走向无限绝对的上帝。世事变幻,性命无常,天意难料,近代中国最富宗教情怀的伟大作家曹雪芹如此悲叹:“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思想是思想,生活是生活;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痛苦的不仅是思想,比思想更痛苦的是生活本身。理解宇宙人生真相难,而亲自体验和面对宇宙人生真相更难。“人对于生与死,只要亲眼看见之后,才会明白自己原来一无所知,即不知所谓死,亦不知所谓生。”[3]所以,意识到生命的软弱,感受到人生的孤独,必然要追问生命的终极意义,寻找克服软弱和孤独的智慧。 生命的二重性决定了人生的深刻矛盾。人既是一个经验性存在,同时也是一个超越性存在。人存在的意义在于超越。人一边漂泊在事实世界中,一边又追求着意义世界,苦苦地眺望着超越的可能。 生命体验最重要、最震撼心灵的是生命与死亡的体验。人生短暂,人生每一刻都可能面对死亡。“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死亡结束生命,终止生命,同时死亡又突出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生是死的开始,死是生的结束。没有生,就没有死;没有死,就没有真正的生。学习研究哲学,就是学习研究怎样去活和怎样去死。如何更好去活?如何更好地去死?因此,苏格拉底说:学习哲学是练习死亡。学习哲学是走向死亡的准备。道家把生死看成一个自然的过程,认为活着要追求心灵的自由和生命的逍遥,死亡意味着心灵冲破了肉体和世俗的束缚,获得彻底的自由。“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庄子·大宗师》)佛家把生看成是无明和愚痴。生意味着苦,死意味着暂时的解脱。如果没有觉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生命就会永远在六道轮回中流转。儒家对生死则采取肯定和乐观态度。儒家认为,生死是一个过程,是状态的剧变,是气的聚散转变。生命来自太虚本体,又归于太虚本体。生命的价值在于肯定人生,崇尚仁义,践行道德。“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人应当生得其所,死得其所,这才是人生真正的意义。“君子曰终,小人曰死。”(《礼记·檀弓》)而且,儒家把道德生命提升到与天地参,永恒绝对的高度。 20世纪40年代,海德格尔对于死亡做了哲学史上最系统、最震撼人心的哲学思考。海德格尔认为,死亡是此在最本己的、最独一无二的可能性;死亡是此在不可避免、不可逃脱的可能性;死亡是此在一切可能性的消失的可能性。恰恰是死亡把个人交付给自己。生从何来,死往何去?人生苦短,生死无常。痛苦与解脱,堕落与拯救,罪恶与惩罚,偶然与命运,因果与报应。“除了惊异和怀疑,对死亡、痛苦、罪恶、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等‘终极境况’的意识,是哲学最深邃的根源。”[4]生命个体正是在这种所谓“终极境况”中,陷入终极困惑,提出终极疑问,叩问终极意义,寻求终极关怀。 生的烦恼、死的恐惧,爱的苦闷、情的痴迷,青春的忧郁、情感的迷茫,生命的飘摇、生活的感伤,怀旧的情结、归家的冲动……因此,我们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无休无止的疑问和惊诧。“惊讶,这尤其是哲学家的一种情绪。除此之外,哲学没有别的开端。”[5]人拥有自我意识。人活着,人意识到自己活着;人痛苦,人意识到自己痛苦;人孤独,人意识到自己孤独;人无耻,人意识到自己无耻;人将要死去,人意识到自己将要死去。对于人生宇宙的终极问题,超出了理智,超出了逻辑,哲人永远在沉思,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但依然不断追问,苦思冥想。“哲学家就是那种不断经历着、不断看着、不断地听、不断地怀疑、不断地希望、不断地梦想那超乎寻常的事物的人。”[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