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学科视域中,《资本论》往往被理解为经济学著作或唯物史观在经济学领域中的具体运用,在这种理解中,《资本论》的哲学意义和历史地位被有意无意地遮蔽了。而在当代西方学术界中,又出现了另一种相反的趋势:他们认为,《资本论》的方法论和历史观仍然停留在西方近代形而上学的思辨之中,进而将《资本论》判定为一部充满神话预言的虚构小说,结果《资本论》的革命意义完全被阉割了。在这种背景下,如何重新理解《资本论》的哲学意义和当代价值,重新定位《资本论》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的历史地位,就成为当前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一项重大课题。基于此,本文立足于最新学术前沿,从方法论和历史观双重视角入手,系统剖析《资本论》的哲学意义和当代价值,并力图通过对《资本论》与马克思前期著作的比较分析,全面挖掘这一著作中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重新定位其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的历史地位,以期进一步深化对马克思哲学革命的理解。 一、“科学抽象”:《资本论》与政治经济学方法论的重新理解 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导言》中指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2页),也是政治经济学的科学方法。可以说,自该手稿公开发表以来,国内外学界对这一方法的研究已经取得了极为丰硕的成果,这为本课题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知识平台和理论资源。然而,在这些成果中也存在着三种不同程度的曲解路径:第一种主要以后期海德格尔为代表。他认为,不仅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甚至他的整个哲学方法都完全承袭于黑格尔的思辨抽象,“对于马克思来说,存在就是生产过程。这个想法是马克思从形而上学那里,从黑格尔的把生命解释为过程那里接受来的。生产之实践性概念只能立足于一种源于形而上学的存在概念”。(海德格尔,第53页)立足于此,海德格尔说道:“如果没有黑格尔,马克思不可能改变世界”。(同上)第二种曲解路径主要以意大利新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者德拉-沃尔佩和卢西奥·科莱蒂为代表。他们认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方法实际上是“从具体到抽象然后再回到具体的一种循环运动”,在本质上是与形式逻辑的归纳法完全同质的,进而直接将其等同于实验科学的经验抽象。(Volpe,p.194)第三种曲解路径主要以法国调节学派的代表人物阿格里塔为代表。他认为,马克思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实际上就是以抽象的内定性来理解具体的思维过程,因此,以此方法为基础的《资本论》完全停留在抽象概念的演绎层面上,根本未触及资本主义的现实本身,由此主张放弃马克思的这一方法,直接从具体现实本身来展开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建构。(cf.Aglietta,p.15) 面对这些责难和批判,我们何以回应?马克思的抽象法与黑格尔的思辨抽象、实证科学的经验抽象到底存在何种差异?如果这一问题得不到根本澄清,那么,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革命意义将始终处于晦暗不明的境地。在此,笔者将以《资本论》及其手稿为依据,全面挖掘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抽象法的精神实质,以此来深化对马克思哲学革命的理解。 笔者认为,在哲学发展史上存在三种抽象:思辨抽象、经验抽象和科学抽象。所谓思辨抽象就是从一个固定的、自明性的本质出发,借助于思维的逻辑预设,抽象地推演世间的一切。黑格尔是这种抽象的最典型代表:他借助于神学的目的论预设,将世间万物的“多”归置为绝对精神这个“一”,消解掉所有物质存在,把整个哲学装扮为绝对精神的世界,建构起一种形而上学的神目观。他的这种抽象决不是现实本身自我显现的结果,而是研究者理性强加的结果,是一种逻辑泛神论的思辨抽象。与这种抽象相反,经验抽象则是建立在对客观事实的经验研究之上,它是研究者借助于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将所有经验材料所具有的共同属性归纳出来的方法,其目的是“从多种多样的事物中抽出单纯的普遍性和同一性,用一定的名称术语把它固定下来”。(《孙伯鍨哲学文存》第4卷,第279页)这种同一性是由研究者本人经过思维制造出来的纯粹同一性,是一种静态的、僵死的抽象,根本不涉及事物的内在本质。这种抽象构成了所有经验科学和实证科学的方法论基础。 除了上述两种抽象之外,还存在第三种抽象,它是以晦暗的形式存在于古典政治经济学之中的。马克思在《剩余价值理论》中详细挖掘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方法论意义。他指出:“斯密本人非常天真地活动于不断的矛盾之中。一方面,他探索各种经济范畴的内在联系,或者说,资产阶级经济制度的隐蔽结构。另一方面,他同时又按照联系在竞争现象中表面上所表现的那个样子,也就是按照它在非科学的观察者眼中,同样在那些被实际卷入资产阶级生产过程并同这一过程有实际利害关系的人们眼中所表现的那个样子,把联系提出来。这是两种理解方法,一种是深入研究资产阶级制度的内在联系,可以说是深入研究资产阶级制度的生理学,另一种则只是把生活过程中外部表现出来的东西,按照它表现出来的样子加以描写、分类、叙述并归入简单概括的概念规定之中。这两种理解方法在斯密的著作中不仅安然并存,而且相互交错,不断自相矛盾。”(《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2册,第181-182页)在这一段落中,马克思所指认的第一种方法实际上就是以内在本质为基础的科学抽象:这种方法既不同于黑格尔的思辨抽象,也不同于经验科学的归纳抽象,而是透过事物的外在表象,深层把捉它们之间的本质联系,进而全面理解事物的总体。斯密和李嘉图正是以此方法为基础,才创立了劳动价值论,为剖析资产阶级制度的生理学奠定了科学基础。然而,在古典政治经济学这里,这种方法并没有达到完全科学的程度,而是始终与外在的经验主义纠缠在一起,丧失了内在的生命力。只是到了马克思那里,这种方法才焕发出全新的革命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