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血亲复仇看古希腊伦理冲突

——以《欧墨尼德斯》为中心的考察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永斌,男,湖北利川人,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讲师,历史学博士,北京 100089

原文出处:
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血亲复仇是古希腊悲剧《欧墨尼德斯》的主题,也是古希腊神话和戏剧作品中出现最多的主题之一。这一主题不仅反映古希腊社会转型时期的家庭和城邦伦理冲突,而且反映了人们思想意识中的凡人与神灵伦理冲突,二者实际上又是戏剧背景所处时代社会形态转变在文学艺术上的反映。在这个时代,一方面父权制已经建立,需要进一步清除母权制残余;另一方面社会秩序的维护开始从人治走向法治。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12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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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1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12)02-0027-05

      《欧墨尼德斯》(Eumenides)①是埃斯库罗斯的系列悲剧《俄瑞斯忒亚》(Orestes)三部曲的第三部。故事背景是阿伽门农王在特洛伊战争后返回家乡,被王后克吕泰墨斯特拉(Clytaemestra)和堂兄弟埃吉斯托斯(Aegisthus)合谋所杀。阿伽门农之子俄瑞斯忒斯回国,遵照阿波罗的谕令杀死埃吉斯托斯和克吕泰墨斯特拉,为其父报了仇。但是古老的复仇女神②因为他犯了杀害血亲的罪,追踪他要给以惩处,俄瑞斯忒斯无奈开始逃亡。《欧墨尼德斯》描写俄瑞斯忒斯按照阿波罗的指令前往雅典,求雅典娜帮助;当俄瑞斯忒斯被复仇女神指控后,经法庭审判,定罪票与赦免票持平,雅典娜最终投赦免票从而使他免受惩罚。

      一、《欧墨尼德斯》中的血亲复仇

      《欧墨尼德斯》的主题是血亲复仇。这也是古希腊神话和戏剧作品中出现最多的主题之一。复仇是人类社会法律成熟之前所奉行的解决仇恨的通行法则。复仇的历史演变往往经历三个阶段,最早是个体复仇,这完全是无组织的个人行为;之后是由氏族和胞族替个人复仇,这是法律草创时期的初步组织行为;最后产生了成熟的法律,此时是由城邦依照法律对犯罪行为进行干涉,复仇变成惩处,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废止了个人或组织私下进行扩大化血亲复仇的传统。血亲复仇,是指复仇主体因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被杀或被伤害或其财产受到侵害而进行的复仇[1](p.1)。无论是在古希腊的现实生活还是神话传说里,因为血亲被杀而复仇都是复仇最主要的表现方式,其结果也最为惨烈。血亲复仇在当时被看做是神圣的至高义务。正因为如此,以血亲复仇为题材的悲剧便尤能显示剧烈的冲突。

      阿伽门农被妻子克吕泰墨斯特拉伙同情夫埃吉斯托斯杀死,从埃吉斯托斯的角度说,这是珀罗普斯家族内部血亲复仇的继续③;从克吕泰墨斯特拉的角度说,她是为自己的女儿复仇,从某种意义上也是血亲复仇④。阿伽门农虽然死了,但“他的个体性、他的血缘将在他家里继续活下去;他的实体有着一个绵延不绝的现实”[2](p.19),这种血缘关系在俄瑞斯忒斯身上获得了体现。俄瑞斯忒斯是为父亲阿伽门农之死而复仇,他杀死埃吉斯托斯,这与埃吉斯托斯的复仇一样,也是珀罗普斯家族内部阿特柔斯和提埃斯托斯两兄弟间血亲复仇的延续。追本溯源,这是珀罗普斯杀死赫尔墨斯的儿子密耳提罗斯⑤之后引起神祇复仇扩大化的最后部分。

      俄瑞斯忒斯还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克吕泰墨斯特拉,虽然克吕泰墨斯特拉是杀死阿伽门农的凶手,可她和阿伽门农之间并没有血亲关系,而俄瑞斯忒斯和她却有着实在血亲关系,所以复仇女神因为俄瑞斯忒斯犯了血缘凶杀的罪而追杀他。

      二、《欧墨尼德斯》中的家庭与城邦伦理冲突

      《欧墨尼德斯》承接《俄瑞斯忒亚》三部曲的第一部《阿伽门农》和第二部《奠酒人》,是围绕阿伽门农家庭的爱恨情仇展开的一幕幕家庭伦理悲剧,这些悲剧不仅考量着当事人的情感,也煎熬着每个当事人的灵魂。同时,这些家庭伦理悲剧又多是和城邦伦理起了冲突而引发的,在家庭伦理与城邦伦理冲突之时,整个事件的悲剧性得到最大程度的彰显。

      在《阿伽门农》中,克吕泰墨斯特拉杀死阿伽门农之前,歌队吟唱悲歌“不要渴求另一次献祭,不寻常的、会引起家庭不和的、使妻子不畏惧丈夫的献祭,因为可怕的、难消解的、狡猾的、好记仇的愤怒主宰着那个家庭,会起来为孩子报复仇怨”[3](152ff)⑥。这段话好像将伊菲革涅亚的牺牲完全归咎于阿伽门农。实际上,阿伽门农在作出牺牲女儿的决定之前,也面临两难抉择,一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方自己率领的希腊联军。当预言者提到阿尔忒弥斯的名字时,阿伽门农明白自己冒犯了神灵,急得用权杖猛击地面,顿然泪水潸潸:“若不服从,命运将险恶,但这也太苦啊,要我杀死亲生女儿,家庭的瑰宝,让父亲的双手在那祭坛边被献祭少女的鲜血玷污。可哪种办法没有痛苦?我又怎能丢下这舰队,抛弃一起作战的盟军?须知为阻住这猛烈的风暴,人们迫切地希望献祭,用处女的鲜血,这也合情理,但愿如意。”[3](pp.205~217)在城邦利益和家庭利益之间权衡时,阿伽门农经受了非常痛苦的内心冲突,这其实就是在城邦伦理和家庭伦理之间进行选择的伦理困境。作为盟军统帅,阿伽门农必须首先考虑城邦利益;但是作为父亲,爱护女儿、维护家庭也是他内心深处的本能情感。命运将他置于一种难以割舍、难以摆脱的伦理困境中。“当他戴上命运的辕轭,他的心骤然变得不虔诚……狂妄的迷乱常激励凡人,给人坏主意,灾难的源泉。由此他甘愿做一个献祭者,献祭亲生女儿,为舰队顺利起航做祭祀。”[3](pp.218~227)

      克吕泰墨斯特拉失去了心爱的女儿,从家庭伦理的角度,她要为女儿复仇。但是,她要杀死的不仅是作为自己丈夫的阿伽门农,而且是城邦的领袖,这就不可避免地与城邦利益产生了冲突。阿伽门农和克吕泰墨斯特拉之间的冲突实际上代表着政治群体和家族血缘群体的冲突,也就是希腊城邦伦理和家庭伦理之间的冲突。正如尼布尔所说:“在国家和家庭的冲突中不存在简单的解决办法,这种冲突通常以男女的冲突来象征,女方代表着与政治群体对立的家族血缘群体。”[4](p.391)克吕泰墨斯特拉不仅弑夫而且弑君,破坏了希腊城邦伦理秩序,必然要接受伦理秩序维护者的惩罚。于是,维护城邦伦理秩序的任务落在了阿伽门农和克吕泰墨斯特拉的儿子俄瑞斯忒斯身上。但是,俄瑞斯忒斯面对的,一边是屈死的父亲,一边是弑父的母亲,他内心的矛盾和冲突可想而知:“啊,啊,母亲,敌人,凶狠的母亲,如埋葬仇敌,埋葬君王无国丧,埋葬夫君无哀戚……啊,她会为辱没父亲作偿付,凭借神灵的意志,凭借我这双手的力量,把她杀死后我也死去。”[5](pp.428~437)俄瑞斯忒斯面对杀死了自己父亲的母亲,最终还是决定为父亲报仇。歌队长站在城邦利益和城邦伦理的立场,赞扬他:“你解放了阿尔哥斯人的城邦,砍下了两头恶蛇的头颅。”[5](pp.1046~1047)但是,弑母之罪还是让俄瑞斯忒斯内心痛苦万分:“我虽然取得胜利,但是恐惧却占据了我的心灵……我躲不过这杀亲的罪过,我将作为放逐者离乡漂泊,生前死后都带着这名声。”[5](pp.1023~1043)在《欧墨尼德斯》中,杀死母亲的俄瑞斯忒斯遭到了复仇女神的疯狂追逐,虽然他接受阿波罗的指令,通过涤罪仪式洁净了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但还是被“弑母的鲜血紧紧驱赶,在陆地和海上不断跋涉”[6](pp.230~231),最后他只能来到雅典娜神庙,等待最后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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