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形态与美国革命的历史叙事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剑鸣,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美国史,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史学集刊

内容提要:

世界近现代史上的革命往往也是一种意识形态事件,而革命史写作与意识形态之间有着复杂的关联。美国史学界关于美国革命的历史叙事,经历了从“辉格主义范式”向“新美国革命史学”的转变,这场革命也从“建国之父”领导的政治革命,被改写成了一场由普通民众和边缘群体扮演主角的全面变革。在这一转变中,平民主义、多元文化主义和女性主义等思潮与革命史写作之间发生了微妙的互动。这种经过重构的美国革命史带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已经从学术的边缘走向了中心,并为当前美国社会各种激进的意识形态提供了新的能量。但它仍只是美国革命史的众多相互竞争的版本中的一个。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12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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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德华·萨义德曾谈到“纯粹知识”和“政治性知识”的区分,并特别指出,人们广泛相信“真正”的知识是非政治性的,但实际上知识的产生往往具有或隐或显的“有着严密秩序的政治情境”。①如果用这种理论来考察关于现代革命的历史叙事,就不难看出革命史知识通常具有鲜明的“政治性”。在革命史知识产生的“政治情境”中,意识形态②往往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现代史上发生的革命,一般被视为政治事件、社会事件或军事事件,而它的意识形态内涵和意义容易遭到忽视。实际上,革命同时也是一种重大的意识形态事件。一方面,革命者通常利用边缘性或外源性的思想资源,精心构造一套系统的政治话语,对革命发挥动员、辩护、阐释和巩固的作用。另一方面,在通行的观念中,革命总是与“开端”相连,因而可能被后世“神圣化”;而在这一“神圣化”的过程中,革命话语通常会经过整理、过滤和重新组合,进而转化为带有“神话”性质的意识形态元素,对于“后革命时代”的政治文化发挥持久的塑造性影响。进而言之,一个社会可能存在多种意识形态的竞争,而各种意识形态自身又往往处在变化和重构之中,革命的意识形态也随之不断受到重新诠释,并以不同的形式在各种意识形态的竞争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因此,任何革命史的写作不论作者的动机如何,总是难于摆脱与意识形态的复杂纠葛,革命史领域也就成了一个意识形态的战场。自美国革命发生以来,美国史学界关于它的历史叙事正是处于这样一种状况,而且最近半个多世纪的情形更是如此。

      一、“辉格主义范式”的兴衰

      在进步主义史学兴起以前,美国革命史写作的主导范式可以称作“辉格主义”。这里所说的“辉格主义”,既不是指美国革命时期盛行的爱国思想,也非等同于美国史学史上的“辉格学派”,而更接近于英国历史学家巴特菲尔德所说的“辉格派历史解释”。③具体说来,美国革命史写作中的“辉格主义”,包括五个相互联系而各有侧重的方面:一是爱国主义,肯定美国革命的正当性,强调殖民地居民面对英国暴政的威胁,团结一致,万众一心争取和捍卫独立;二是民族主义,宣称美国革命建立了一个不同于世界上任何国家、特别是不同于欧洲各国的新型国家,开创人类争取自由和共和政体的新纪元;三是自由主义,把美国革命描述为一个抗击暴政、维护自由的事件,美国革命使自由的旗帜得以高扬,人的权利获得了保障;四是种族意识,不假思索地把美国革命看成是大西洋两岸英格兰裔居民之间的内战,相信革命的过程和结果仅仅与白人有关;五是精英取向,关注“建国之父”的活动,颂扬他们的政治智慧和对革命的贡献。这五点恰好与建国初期美国的主流意识形态若合符节,于是,这种“辉格主义”的美国革命史,既是在当时的意识形态氛围中酝酿成形的,又有助于强化当时的意识形态。④

      “辉格主义”的美国革命史写作在革命后期即已出现,经过19世纪一些有影响的历史学家的倡导,遂成美国革命史写作的主流。第一部站在美国人立场上写出的美国革命史,出自革命参与者戴维·拉姆齐之手。可以说,拉姆齐的著作构筑了“辉格主义”美国革命史写作范式的雏形。他在书中详细叙述了革命的过程,逐年介绍重要的军事行动、政治事件和外交活动,把革命说成是一种英雄壮举,把华盛顿、大陆军将领以及参战的法国将领和英方将领,当成这个“伟大故事”的主角。他特别强调美国革命的必然性,声称脱离英国而独立乃是殖民地居民整体性格的必然产物,因为英属殖民地居民从一开始就投身于自由,而殖民地的地理环境、土地资源、宗教、社会构成以及各种制度和政策,都有利于培养“对自由的热爱”和“对独立的偏好”。他相信革命的正当性,因为殖民地本来就是殖民地居民自己建立的,并不存在臣属于英国的问题,而英国的政策与举措却威胁和损害了殖民地居民所珍爱的自由。他虽然在书中写到了印第安人以及战争带给他们的不幸,并对他们的遭遇表示同情,但他的主旨在于说明印第安人站在英国一边,阻挠美国独立的步伐,招灾致祸是在所难免的。他特别重视美国革命的历史意义,宣称革命改变了美国的面貌,开辟一个伟大国家的光辉灿烂的前景:它确立了一种近乎完美的体制,美国人民如果不能获得幸福,那就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他还阐述了美国的世界历史使命,称美国革命是一场为了所有“人民”的“人民的革命”,为美国人、也为全世界人民开辟了“追求幸福”的康庄大道,因而载入了世界历史的史册。⑤

      稍后问世的另一部美国革命史著作,为默西·奥迪斯·沃伦这位女性作者所写。她出身名门,成年后又嫁入名门,耗费三十多年光阴,终于完成了一部多卷本美国革命史。尽管约翰·亚当斯这样的“才智之士”并不欣赏她的史学才华,⑥但是她的这部革命史却有自己的鲜明特点。较之拉姆齐的著作,这本书更富于文学和思辨的色彩,文词优雅,语句繁复,其间穿插不少哲理性的议论,对革命时期的道德问题尤为关注,对革命所造成的社会风气变化忧心忡忡,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女性作者的细腻和敏感。⑦当然,这并未妨碍她对革命的正当性和重要性给予充分的肯定。她采用传统的历史写法,以编年为序,以北美和英国的重要人物为主角,以政府变动和上层活动为重要内容,逐年叙述革命中的主要政治和军事事件,其中关于军事行动的篇幅尤多,而对各州及合众国的制宪、邦联国会、社会变化则很少提及。她对革命领导人充满敬意,对他们经受的艰难困苦深表同情,并称赞大陆军官兵是在为个人和国家的自由而战。同拉姆齐一样,她把独立战争描绘为一场在世界范围内挽救自由、抗击暴政的运动。她还对革命的后果做了极为浪漫的表述:随着革命战争的结束,旧的政府纽带被割断,新的政府亦告成立,“个人独立的自豪情感温暖着每一个胸膛,社会和宗教自由的普遍观念远播四方”;士兵解甲归田,工匠和农人致力于改进生产,文艺的天才开始在文坛施展创造的才华;“在这种形势下,每一个自由的心灵都应坚定地支持国家特性的荣誉和独立的尊严”。她也带有强烈的精英主义取向,对于革命期间下层人在政治和经济上的崛起颇不以为然,宣称“美德的丧失”乃是“没有原则、没有教育、没有家世”之辈的贪婪和暴富所造成的。她还旗帜鲜明地谴责革命后新英格兰地区民众的各种“反叛”,对那些“放纵不羁、愚昧无知”的人大加抨击。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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