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的再发现:传统文化与孙中山的国际观念

作 者:

作者简介:
吴义雄,中山大学近代中国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广东 广州 510275

原文出处:
学术研究

内容提要:

孙中山在辛亥革命前后,从近代中国的国情出发,运用中国政治文化中“王道”的理念,发挥自古以来的“大同”思想,来构筑自己的国际关系思想体系。他提倡以中国传统的“王道”文化,来改变当时以西方“霸道”文化为基础的国际关系格局。他提出以传统的中国文明为基础,超越弱肉强食的强权政治,超越近代世界几百年来西方列强奉行的大国强权的规则,扶倾济弱,主导世界进入天下大同的境域。孙中山提出这种思想,以近代西方列强欺凌中国、干涉中国内政的行径为背景,具有现实政治的原因。他的这种思想也是晚清以来的思想家们倡导大同理想的延续。孙中山的追求虽然只是一种理想,但在今天仍具有借鉴意义。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2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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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2)04-0089-10

      辛亥革命的首要任务,是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即是说,要解决国家内部的政治问题。但同时,革命者亦须面对如何对外的问题。辛亥革命的一个基本背景,是鸦片战争后民族危机的日渐加深。革命的思想和理论,正是来自于那些侵略中国的西方国家。但这些国家和革命的对象清政府之间又存在着各种共同的利益。这种纠缠交错的关系,使得辛亥革命后的革命党人须对如何处理对外关系、特别是与西方列强的关系问题,进行深入的思考。孙中山作为辛亥革命当之无愧的领袖,作为在辛亥革命后与各种恶势力进行长期奋战的革命家,在思想上和现实中,都必须面对这一问题。在此过程中,受过西方文化熏陶的孙中山,却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求思想资源。他运用中国政治文化中“王道”的理念,发挥自古以来的“大同”思想,来构筑自己关于国际关系的思想体系。孙中山的这种思想,在今天仍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引起了学者们的高度关注。[1]本文也希望对此略作探讨。

      一、“勉进世界文明于无穷”

      辛亥革命后,孙中山运用传统文化资源思考国际关系的突出表现,就是用“王道”和“大同”来形容或概括他对理想的国际关系的追求。1924年,他在日本神户发表了一次演说,用“王道”和“霸道”来概括东西方的国际观念。其演说辞谓,西方国家“只见物质文明,只有飞机炸弹,只有洋枪大炮,专是一种武力的文化”,“用我们中国的话说就是‘行霸道’,所以欧洲的文化就是霸道的文化”。他还指出,“自欧洲物质文明发达,霸道大行之后,世界各国的道德,便天天退步”。这种霸道文化是东方人“向来轻视”的,因为在东方,“还有一种文化,好过霸道的文化,这种文化的本质,是仁义道德。用这种仁义道德的文化,是感化人,不是压迫人。是要人怀德,不是要人畏威。这种要人怀德的文化,我们中国的古话就是‘行王道’。所以亚洲的文化,就是王道的文化。”[2]

      从这次演说来看,孙中山东、西方文化一褒一贬的态度,可谓相当分明。

      论者或可从他发表这次演说的时间,来阐释他作出这种判断的原因。其时,经历过血淋淋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西方,其文化之价值已引起思想文化界广泛的质疑,东方的思想者亦开始对其昔日敬畏有加的西方产生怀疑。作为南方革命政权领袖的孙中山,又在一连串实际的政治纠葛中,与列强之间产生尖锐的冲突,屡受压抑,对后者依仗“洋枪洋炮”对其革命事业进行恫吓和阻挠的“武力的文化”,可谓有切肤之痛。利用在神户的演说来对列强的“霸道”行径进行痛斥,对孙中山来说成为一种自然的政治立场。

      然而,孙中山在对国际关系的思考中,运用中国传统文化的资源,并非始自此时。事实上,在中华民国成立伊始,他就以临时大总统的身份发表了如下政见:

      临时政府成立以后,当尽文明国应尽之义务,以期享文明国应享之权利。满清时代辱国之举措与排外之心理,务一洗而去之;与我友邦益增睦谊,持和平主义,将使中国见重于国际社会,且将使世界渐趋于大同。循序以进,不为倖获。对外方针,实在于是。[3]

      这是他的《临时大总统宣言书》中的对外政策宣言。孙中山将对大同世界的追求,当做中华民国立国的理想和原则之一。而“大同”正是中国一种传统的政治理想。很明显,孙中山在此论述的“大同”,主要是指建立和谐的国家关系,与康有为的《大同书》构想未来理想社会的宗旨不同,与他后来所提倡的“王道”思想则基本上是吻合的。

      孙中山也认识到,就中国与世界的关系而言,首先必须争取民族平等的地位,作为现代国家,中国应摆脱受侵略、受欺凌的境地,与诸强国(即“文明国”)享有同样的权利;在此基础上,与世界各国和平共处;进而发挥中华民族的作用,推动大同之世的来临。孙中山所说的“循序以进”的原则,表明他在阐明一种崇高理想的同时,也没有无视中国面临的严峻现实。

      4天后,孙中山又发表了《对外宣言书》。他在这篇通告世界各国的文献中再次宣告:

      吾中华民国全体,今布此和平善意之宣言书于世界,更深望吾国得列入公法所认国家团体之内,不徒享有种种之利益与特权,亦且与各国交相提挈,勉进世界文明于无穷。盖当世最高最大之任务,实无过于此。[4]

      这里所表述的立场,与上引就职宣言中所阐述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所谓“勉进世界文明于无穷”,从孙中山这段时间的有关言论来看,即指实现世界大同。

      孙中山在解除临时大总统职务之际,发表卸职演说。这篇解职辞的引人注目之处在于,它以将近一半的篇幅,论述有关中国与世界和平的关系问题。他认为,中华民国国民的天职,“即是促进世界的和平。此促进世界的和平,即是中华民国前途之目的。依此种目的而进行,即是巩固中华民国之基础。……况交通既便,世界大同,已有中外一家之势。……现在世界上立国百有数十,雄强相处,难保不有战争发生。惟中国数千年来,即知和平为世界之真理。人人均抱有此种思想,故数千年来之中国,纯向和平以进行。”

      他提出:“望贵院各位参议员与将来政府,勉励人民,同尽天职,使中华民国从今而后,得享文明之进行,使世界舞台从今而后得享和平之幸福。”[5]值得注意的是,孙中山在这篇解职辞里,已经将“知和平为世界之真理”的中国,与“雄强相处”、“难保不有战争发生”的国际关系现实,作了比较明确的区分,表达了对西方列强主导的世界体系的批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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