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罗尔纲发表《清季兵为将有的起源》一文,提出“清代兵权在咸丰前是掌握于中央的,其从中央落入私人之手,则始自湘军”。①随后在《湘军新志》(后以《湘军兵志》和《绿营兵志》出版)一书中进而提出,“由于湘军将帅得有总督、巡抚地位”,“既擅兵柄,又握有地方财政、民政等权柄”,进而形成所谓“督抚专政”局面。②“兵为将有说”和“督抚专政说”开晚清“权力下移说”的先河,对后世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 在其后的相关研究中,经过进一步补充扩展,罗尔纲当年的结论已渐成定论,成为一种思维定势和分析架构,并进而形成“督抚外交”说,将洋务体制也纳入“权力下移”范畴。③对此说提出异议的寥寥无几。④ 与此同时,在洋务运动或洋务新政研究中,许多学者也持类似观点:督抚军政权力的扩大和定型导致了曾国藩集团(或曾、李集团)和洋务派(或洋务集团)的形成。⑤这进一步印证了“权力下移”说,然而,学界对从湘淮集团到洋务集团的演变却缺乏权力结构的分析和论证。 “权力下移”说,涉及对晚清政局和权力格局的基本判断,也对相关研究领域如晚清财政史、军事史、法制史的研究思路产生影响,并与后来的北洋军阀史相关联。这一影响广泛的结论有其合理因素,晚清也确实存在权力下移问题。但其立论是从太平天国研究入手,并继承了清史研究的路数、架构和问题意识,偏重于中国内部纵向的上下之间权力关系变化,而对同一时期外部势力冲击之下产生的体制内外之间横向权力关系变动缺乏整体性考察,历史视角和许多分析都存在偏差。晚清毕竟不同于清前中期,也不再是单纯的中国内部历史。需要在清史和近代史交接的盲区,在一个变化了的环境下讨论晚清权力结构的变动。⑥ 在涉及权力变化时,权力结构而非权力现象应是研究的重心;而一个大变动时期,权力结构也不能做静态判断。要做动态分析,历史阶段的划分就很关键。笼统地讲晚清督抚权力变动并不恰当,因为在晚清这一时段情况也充满变数,尤其是甲午战争前后情况大为不同。本文讨论的时段限于1855年至1875年,具体又划分为战时、战后复员和常规时期几个阶段,反映的是这20年权力结构变动的趋向和特点。 本文意图不在于“破”,而着眼于“立”,尝试在一个更广的领域重新梳理晚清权力关系和政局变动,揭示内外大变动交汇情况下权力如何外移,并最终形成新的权力结构。⑦ 自外生成:湘军与战时权力结构和权力制衡 晚清与太平天国战争相关的权力变动首先要区分历史时段:战时、战后复员和常规时期。我们首先看战时的权力变动。 太平天国起义发生后,权力系统内部确实发生自上而下的授权,如大量钦差大臣的派遣或任命,以及地方各级应对危机自发的权力扩张。但无论是绿营还是行政机构,旧机制在太平天国冲击之下大多分崩离析,其腐朽和失效暴露无遗。绿营官兵和地方官员大批溃散、解职或被消灭。在这种局面下,很难出现体制内的权力下移和地方真正的权力扩张。 一般所说太平天国战争期间的权力下移,主要是指湘淮势力的崛起。而湘淮崛起引发的战时权力变动不能仅仅罗列现象,关键是看权力结构及其变动趋向。具体到权力结构分析,则需区别湘、淮,我们按历史时序先看湘军创建引发的权力关系变动,后来在上海兴起的淮军则留待下文考察。 (一)自外生成和制度创新 湘军势力是体制外因应太平天国起义而新生成的军事政治集团,在制度形态上不是自原有体制中分化出来,而是源于制度创新。 湘军最大特点就是独立成军。曾国藩在建军之初就明确与既存体制割断的决绝态度。在给宝庆知府魁联的信中曾国藩曾表示:“就现在之额兵练之而化为有用,诚为善策,然习气太盛,安能更铸其面目而荡涤其肠胃?恐岳王复生,半年可以教成其武艺;孔子复生,三年不能变革其恶习。故鄙见窃谓现在之兵不可练之而为劲卒,新募之勇却可练之使补额兵。救荒之说,自是敝邑与贵治急务。”⑧ 曾国藩深知绿营腐败习气“深入膏肓,牢不可破”,“武弁自守备以上无不丧尽天良”。所以创建湘军,“决不用营兵,不用镇将”,只有“尽募新勇,不杂一卒,不滥收一弁”,“特开生面,赤地新立”,才能“扫除陈迹”。⑨后来曾国藩的湘军也确实仿照戚继光的戚家军模式,以儒生和山地农民为主组成,自成一军。 湘军既与绿营割裂,也与团练划清界限。曾国藩对办团练不以为然,认为“惟团练终成虚语,毫无实裨,万一土匪窃发,乡里小民仍如鱼听鸣榔,鸟惊虚弦,恇怯四窜,难可遽镇也”。⑩但朝廷给曾国藩的授权只是“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11)为此,曾国藩对“团练”这一概念重新界定:“团练二字宜分看,团即保甲之法,清查户口,不许容留匪人,一言尽之矣;练则制械选丁,请师造旗,为费较多。”(12)各省团练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团而不练,也就是保甲之法。另一类是团而兼练。“团而兼练者必立营哨,必发口粮,可防本省,可剿外省,即今日官勇之法。国藩于咸丰二年冬奉旨办团练,即募乡勇一千零八十人在省集训”,“系在藩库支饷”。(13)这实际上是为湘军寻找合法性依据,既与以往的团练截然不同,也和嘉庆时期参与镇压白莲教的官勇不同,并非助官军作战,而是自成一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