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中国认识与行动选择,在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这一历史时期的表现,概括而言,可以说经历了一个从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到渐行渐远、离心离德以至于兵刃相向的过程。 一些学者本着善良的愿望,力图寻找并论证在这个过程中存在着“不寻求日本的特殊利益,反对把日本凌驾于亚洲各国之上”的“真诚、朴实的亚洲团结、民族平等互助的思想”,正是因为这些思想“从未成为影响时政的思想主流”①,才更加显得难能可贵。具体到对中国认识上,如主张亲善论的中村正直,其以“国际和平主义为基础的兴亚思想”,与那些以侵略扩张为目的兴亚论根本不同,但是在明治日本也是属于极端的少数派②。他作为汉学家,其影响有限,而且在甲午战争之前就去世了。除此之外,有影响的人物就没有了吗?笔者也一直在寻找。读到松浦玲所著《明治的海舟与亚细亚》(岩波书店,1987年),有些兴奋,也有些疑惑。松浦玲认为与福泽谕吉的“脱亚论”相对应,胜海舟是主张在亚洲站稳脚跟的“亚洲同盟”论者。他通过对胜海舟反对明治政府出兵台湾、反对征韩和自始至终反对甲午战争的“事实”的分析,将胜海舟塑造成为一个始终主张和平、反对用武力侵略朝鲜和中国的“亚洲同盟”论者的典型③。 胜海舟(1823-1899),生于江户,为幕府旗本(江户时代有资格谒见将军的幕臣)之子,通称麟太郎,号海舟,因曾为安房守,又称胜安房,明治后改为安芳。早年因学习西洋兵术而结识佐久间象山等,1853年佩里来航时向幕府提出海防意见,1855年被派往长崎学习海军,1860年因日美通商条约作为舰长指挥“咸临丸”横渡太平洋,回国后创办军舰操练所,1864年成为军舰奉行(奉行这一职名指某一方面政务的掌管执行者)、安房守,在神户开设海军操练所,甲午战争日军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伊东祐亨(1843-1914)即为该操练所的学生。1868年,胜海舟与倒幕军队西乡隆盛等调解,实现了江户城的无血开城。维新之后,任参议、海军卿、枢密顾问官,是日本近代海军的缔造者。他的中国认识是否真如松浦玲所言,笔者认为有许多地方值得商榷。 一、胜海舟是否自始至终反对甲午战争 胜海舟反对甲午战争的重要证据,是他在开战时的一首诗: 邻国交兵日,其军更无名。可怜鸡林肉,割以与鲁英。④ 松浦引用当时处于外交中枢的林董的回忆,说道:“此次战争,如果仅就事论事的话,是颇为无理的,胜安房亦以无名之师而论之。”认为林董能够理解海舟的“无名之师”之说,但是出于巨大的有形无形利益的考虑,而不顾道义发动了甲午战争。由此,“放弃了对清国或中国人所怀的畏惧之念,而以侮蔑感取代了”⑤。接着他这样评价胜海舟:“他从幕末以来一贯是亚洲同盟论者。一直维持着以东亚三国的团结扭转欧美侵略的原则立场。没有与清国对立而置身于欧美一方的思想。”强调胜海舟“对中国和朝鲜的敬畏,在战前、战后都没有改变”⑥。 为什么胜海舟认为出师朝鲜是“无名之师”?松浦玲引用胜海舟1894年7月16日的一份上书草稿来说明⑦。此草稿的内容可以归纳为两个方面,一方面他认为清朝出兵朝鲜,非“清帝之兵”,即不是“清国的正规军”,而是“宰辅之手兵”即“李鸿章的私兵”。他分析说:“将清朝的军队理解为李鸿章的私兵,将李鸿章派遣的军队解释为私自的援助的话,那么以对应于清国军队的出兵、在条约上被承认的对抗措施这种名分而派出的日本的军队,其名分就要失去了一半。”⑧进而,他所引的胜海舟手稿中还说道:“呜呼!出兵朝鲜之清军,为该国宰辅之手兵,非我王师之匹敌。彼若加以无礼骄慢,将可以讨罪。然不可以此兵为清国国军,于此小事上争雌雄。”⑨对此,松浦玲解释说:“日本虽然不应该出兵,而现实是已经出兵了。但是,即便发生冲突,也必须将其限于私斗。因为对方是私兵。万一弄错了,也不要将他们视为清国的正规军而挑起战争。”⑩ 另一方面,在此草稿中胜海舟反对应朝鲜内政改革而出兵,因为日本自身的内政都问题重重。为此松浦玲评价说,日本对朝鲜之事进行和平忠告的资格都没有,海舟因此继续呼吁作为亚洲国家要相互协助。草稿中说:“为向朝王说明派大使去,以邦家之前途、宇内特别是亚洲之形势,恳笃说论,要以协力同心为先务,此等事情,彼非不解。”“我不以此理相忠告,非邻邦交际之实谊。” 综合以上两方面,松浦玲总结说:“海舟反对朝鲜出兵。反对出兵的日本军队与清国军队的冲突。反对以武力为背景干涉朝鲜的内政。即便是和平的,也反对以先辈的架子进行忠告。必要的仅仅是提倡同为亚洲国家的协力关系。总之,这时政府与军部所做的一切他都反对,与他所认为必要做的方向完全相反。”(11)我们不怀疑胜海舟的“无名之师”及其对出师非难的良好初衷,但是随着战争已经成为事实及其战争的进展,仍坚持说他还是反对战争的,就明显有些牵强甚至与历史事实相悖。如上述“私兵”之说,即所谓“不可以此兵为清国国军”显然是掩耳盗铃。他对战争的支持态度,也有歌为证。如他特意作了三首和歌题为《送山县将军》: 勇武之师解逆鳞,盼君早日凯旋还。 鸭绿江上浪花高,精锐猛士气昂昂。 旭日旗帜迎风展,插上高丽长白山。(12) 如《冰川清话》的编纂者吉本襄所言,此歌“意气昂然,为真适合征清饯行之作”。(13)开战时的“无名之师”到这里变成了“勇武之师”。将中国和朝鲜视为“不服从的仇敌”,鼓励日本的“勇武之师”跨过鸭绿江,将日本的旭日旗插到长白山上,可见其气概非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