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新时代:进入民国之共和元年

——日记所见亲历者的心路历程

作 者:
桑兵 

作者简介:
桑兵,中山大学历史系,广东 广州 510275

原文出处:
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辛亥政权鼎革,由帝制进入共和时代,少数人自愿坚持或不得不继续臣子的身份,大多数社会成员则由臣民变为国民。以亲历者的见闻、言论、行事、感受、心境为视角,以其所写日记为主要依据,借着性情政见千差万别的日记主人们的身手耳目,重新经历一番时代风云的变幻;深入体察革命时代的波谲云诡之下,形形色色的不同人物是如何面对巨变,适应形势,调整自我,在新时代里找到立足存身之地,或力图借由时代变化而有所作为。回复史学依时叙事的原生功能,一方面可以补充大历史的视野所不及,丰富历史的影像;更为重要的是,有助于改变认识历史的方式,还原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差异,以免概念化解读、建构历史的偏颇。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2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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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前半期,中国经历了三次由革命催生的政权兴替,而三次的形式明显有别。以共和取代专制,打倒北洋军阀、推翻北京政府、建立统一的国民政府,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可分别标名为进入民国、统一易帜和迎接解放,作为主体,则是由臣民变为国民,进而公民,再进而人民。至少在今人并不一致的观念里,有着政体、国体、社会性质等等分别。而在亲历其事的人,大都未必有这样理性概括的认识,他们的直观感受与缘自立场身份思想不同而来的差异相混杂,心境随着史事的展开变化而波动,言论行事与后来者的看法固然不尽相同,与他们本人事后的回忆也往往有所出入。不过,三次政权鼎革的形式内容有别,又会在他们的心路历程中留下烙印,而显示出心境与行事的差别。各色人物如何经历革命的浴火,进入新政权新时代,经历三次政权更迭者的思维行为有何异同,既关乎对革命的理解,也有助于对新政权的认识,颇可玩味,值得考究。

      三次更替以辛亥革命和民国创立为肇端,虽然逊清王室依然存在,少数人自愿坚持或不得不继续臣子的身份,大多数社会成员则因此由臣民变为国民。这样的变化,在亲历者鲁迅后来文学作品的描述中,显得有几分滑稽,而在中国近代史研究领域,一段时期内更是贬为仅仅换了一块招牌。殊不知打落皇冠固然不易,摘掉臣民的枷锁,也绝不仅仅是剪掉一条辫子那样轻而易举。按住亲历者喜怒哀乐的脉动,可见相关史事远比今人所认为的更加丰富多彩。

      以各类亲历者的所见所闻为视角,自然有以何种材料为凭借的问题。考虑到即时性与连贯性,应循两条准则,一是取材以日记为主,辅以书信、年谱、文集等其他文献;二是时段以辛亥、民元为限,前后仅作背景式伸展,以便理解日记主人及其所记之人事。这并不意味着全然相信日记便是信史,中国日记种类繁多,内容复杂,所谓日记是人们内心世界写实的说法,不无可议;也不表示依据日记即可反应整体及各个部分的普遍状况,而是以此为据,可以掌握一定的脉络,不至于散漫无序,强行归纳;同时能够从具体细微处显现随着时势变化因人而异的心路历程,丰富历史的细节,减少概念化的误判。

      尽管相对于此前,晚清民国是目前所知留存日记最多的时期,可是有条件和能力记日记的,在全体社会成员中毕竟不占多数,愿意并坚持写日记的更少,而能够留存下来又公开面世的,则少之又少。有的人好记日记,偏偏辛亥、壬子两年的不见踪影,如刘大鹏、周作人等。或是两年当中仅有一年的日记传世,如张元济、沈家本、蔡元培、汪荣宝,甚至仅有的一年也残缺不齐,如钱玄同。有的人虽然记日记,也保留下来,可是内容过于简略,或仅仅如流水账般记事,或只记身边私事及自己有兴趣的某一类事。参酌其他各类资料以研究主人的生平活动,不无价值,用于本题,则不易展开。如徐世昌在这一历史时期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是他的日记不动声色到了几乎不着痕迹的地步。缪荃孙的日记更是不涉时事①。有的文献,显然依据日记写成,如王锡彤的《抑斋自述》,而遣词用字,已多后来修改的痕迹,用于记事叙事,尚可参酌使用,要想显示其当时的心路历程及态度,就很难如实贴切。这样的情形在《朱峙三日记》每年的题记部分也反映明显。不与原文参照,不宜使用。所以,本文较多征引的日记,未必是其人其事更加重要,而是因为所记较详,吐露心迹较显,可以了解较多的史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而人物和历史都是不可重复的,从根本上说,归类不过是图方便。无论如何分类,总是无法完全适得其所。经历清季民初政权鼎革的各色人等,形形色色,可以从年龄、性别、政见、地域等不同方面加以划分。本文所取社会身份,也不过是图个方便而已。若以为放在一处便是同一类人,则大谬不然。因为在看似相近相同的身份之下,他们仍然是因人而异的不同个体。尽管勉强可以说各有一定的代表性,还是必须小心谨慎,充分自觉辐射覆盖的有限。诸如此类的个案,只能说史上有其人其事,不能说所有均如此人此事。即便一些人的为人行事可能大体相近,也要注意不能过度放大。因为历史人事均为个别,不能强同。不过,史事的记载和史料的留存,本来就是残缺不全,非要巨细无遗地掌握,则无史可究,也就无史学可言。要想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拿捏得当至为关键。这也是史学仍然艺术而不能完全科学的一面。

      有日记存世者,大都是历史上的要角,他们的思想言论活动,在各自的传记或相关专题研究中,已经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而日记则是必不可少的征引材料。不过,还是有些相对而言的小人物,言行或日记未必能够进入正史论述征引的范围,又没有个人传记;有的人物前后显达出名,而在政权转折时期则籍籍无名;有的在其他专门方面有名,与时政却关系不大;即使那些呼风唤雨、引领潮流或占据时代舞台中央的明星要角,个人的经历感受也不可能全部涵盖在研究者的关注范围,因而不仅一般通史,即使在专题研究或传记中,也难免有所流失。借着性情政见千差万别的日记主人们的身手耳目,重新经历一番时代风云的变幻;深入体察革命时代的波谲云诡之下,形形色色的不同人等是如何面对巨变,适应形势,调整自我,在进入新时代的进程中设法立足存身,以致有所施展,一方面可以补充大历史的视野所不及,丰富历史的影像,更为重要的是,有助于改变认识历史的方式,还原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差异。

      大历史的许多价值评判,是后来的总结认定,各自的立场政见观念难免影响左右对于史事的判断,加之所用理论架构多是后出外来,与本事有所隔膜距离。辛亥时期,中国的知识与制度全面转型,造成天翻地覆的变动,在整个中国历史上,只有周秦、唐宋可以与之相比。今日中国的许多问题,均由此发生演化而来。时代变动的加速使得逆上去的认识与顺下来的实事之间,存在形似而实不同的交集。辛亥以来逐渐展开的各种社会问题,往往并非今人所能体会和了解。即使用后出外来的观念架构进行分析判断,首先也要对顺时序发生演化的历史各层面有所把握认识,才能避免强古人以就我的误读错解。亲历者不能预知后来的发展变化,不可能预设各种后出外来的架构观念,历史进程的展开和他们逐渐接触或进入其中的感受,与后来人的认识不尽相同,而为把握现状、展望未来所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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