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K82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1)11-0120-08 晚清以来,中与西的应拒去取一直是困扰学术界一个重要问题。至20世纪初,由于庚子国变及科举废除,传统文化遭受强烈冲击而日渐衰落,西方学术(包括从属于西方的日本学术)则逐渐从边缘走向中心。部分士人在文化学术上的自信心随之开始全面崩溃,崇西趋新成为其共同选择,并逐渐演变为一股强劲的欧化潮流,继之而起的便是如火如荼的留学热潮。其间,以留日生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群体通过报刊、学会等新式传媒,迅速掌握文化领域的主流话语,广泛传播由日本转口的现代西学,但皆“‘梁启超式’的输入,无组织,无选择,本末不具,派别不明,惟以多为贵”,酿成“裨贩、破碎、笼统、肤浅、错误”[1](P258-259)等诸多弊病。同时,崇西趋新的欧化思潮也沉重打击了国人的文化自尊,与日渐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形成强烈反差。上述现象引起了梁启超、章太炎等一批趋新学者的焦虑与思考。他们从不同角度反省传统,回应西学,既对国人醉心欧风美雨、鄙薄传统学术文化的风气表示担忧与激愤,又较为明晰地表达出一种以保持民族特性、重塑学术自尊为己责的文化自觉。 1902年间,梁启超首先对教育界中浓厚的欧化色彩提出批评,认为其“舍翻译之外无学问”,且“未尝有自主之思想,自主之能力”,如此“则有之不如其无”,要求更定教育宗旨,养成固有的民族特性以“自立竞存于列国之间”。[2](P265)稍后,他又警示将来“不患外国学术思想之不输入”,而“惟患本国学术思想之不发明”,告诫国人须担负研究本国学问的责任,否则“脱崇拜古人之奴隶性,而复生出一种崇拜外人、蔑视本族之奴隶性”,恐“其得不偿失”,且“于学界一无影响”。同时,还抱定学术复兴的理想,期望将来“能恢复乃祖乃宗所处最高尚最荣誉之位置,而更执牛耳于全世界之学术思想界”。[1](P217-218、215-216)1903年,南社成员余其锵提出文明进化过程中“去旧而迎新”的方式,一为“去之取之自己者,则能吸入而融化之,而活用之”,一为“与之去之自人者,则奴隶而已”,其中唯有前者才能“厉其固有使足与世界相竞”。[3](第1卷下册,P489)邓实慨叹一些忧时之士以为“中国之学必不足以强中国”,转而“尊西人若帝天,视西籍如神圣”,[4](P59)主张“罗列古今五洲万国之学术于吾前,以吾为主观,以他人为客观,而研究之,而取舍之”。[5](P177)1905年,黄节在《国粹学报》第一期的序言中斥责醉心欧化者“不自主其学,而奴隶于人之学,谓之学奴”。[3](第2卷上册,P45)王国维亦对西学输入持审慎的态度,尝言“西洋之思想之不能骤输入我中国,亦自然之势”,“即令一时输入,非与我中国固有之思想相化,决不能保其势力”。[6](P115)1906年初,《大公报》载文揭露国人的多种奴隶性,其一即“学士文人袭新学之皮相者,崇拜泰西”,指出今后“若不改良性质以蕲渐进于独立之自治,则奴隶之奴隶固属可忧,非奴隶而奴隶者,更属可惧”,强调“非自立无以生存,欲图自立,则必先去奴隶之性”。[7]1908年,留美归国人士郑豪深感“学术贵独立,不能恒赖于人”,遂发起创办广东光华医学专门学校,奖进学人发明本国医学,成为谋求“学术自立之先锋队”。[8](P151)1910年,章太炎就如何对待中西学术的问题作出了较为理性的回应与说明,指出中西学术犹如“饴豉酒酪”,“其味不同,而皆可于口”,既要一体同视,又“不可委心远西”。[9](P98)批评国人“只佩服别国的学说,对着本国的学说,不论精粗美丑,一概不采”,呼吁打破迷信,对中西学说“不可弃己所长,也不可攘人之善”。[10](P40、49)至于如何输入西学,他一方面揭示日本学习欧洲仅停留于模仿阶段,好似“总是在送信的地位,没有在写信的地位”,另一方面希望中国能引入学理的基础上转进一层,各项学问“都到写信的地位,那个求学施教的事,才得圆满”。[10](P7-8) 至民国初期,随着留学欧美热潮的兴起,国内尤其是留学界中崇洋轻华的风气愈演愈烈。1914年,任鸿隽呼吁建立学界,认为“物物而学之,于他人之学,必不能尽。尽之,犹终身为人奴隶,安能独立发达,成所谓独立学界耶?是故吾人今日之从事科学者,当不特学其学,而学其为学之术,术得而学在是矣”。[11](P11)针对国内学术杂志的极度匮乏,他叹息为“当今学者之羞”,鼓励国人“将蕲是志为吾中国具有学界之标识”,以至“他日者,学术昌明,研究精进,安知不与他国之学术杂志同占学界上之要位”。[11](P41)1915年5月,钱崇澍一方面批评留学界内的裨贩风气,指出中国“以研究之乏人,遂湮没而不彰,此吾回国留学生之耻”,且对西学“不知自用吾有,食之不化,巨细不遗而尽移之以为我国之教材,不亦谬耶”?另一方面表彰《博物学杂志》“始注重调查全国博物区系”,若能“积而广之,非持供教科之材料而已,实开学者独立研究之门”。[12](P605-606)不唯如此,胡适又结合留学期间的观察所得和切身体验,强调今日“第一急务,在于为中国造新文明”,留学则是“吾国之大耻”,为“过渡之舟楫而非敲门之砖”,“救急之计而非久远之图”,因此应以振兴本国高等教育为长久之计,“俾固有之文明,得有所积聚而保存,而输入之文明,亦有所依归而同化”,然后“吾国文明乃可急起直追,有与世界各国并驾齐驱之一日”。[13](P3、23)他首先抱持世界一流大学的梦想,表示“他日能生见中国有一国家的大学可比此邦之哈佛,英国之康桥牛津,德之柏林,法之巴黎”,即“死瞑目矣”。[13](P24)其次有感于域外汉学的蓬勃发展,认为国人的研究成果尽管“无余力及于国外”,但此学“终须吾国人为之”。[14](P612)蔡元培详细陈述了欧洲学界在研究中国地质、地理、宗教、风俗等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感叹“疱人不治疱,尸祝越俎而代之,使吾人而尚自命为世界之分子者,宁得不自愧”,遂呼吁国人“亟谋所以自尽其责任之道”。[15](P73) 自新文化运动兴起后,传统文化遭受彻底批判,西化思潮则伴随着民主与科学的呼声而愈发高涨,甚至出现全盘西化的过激言论。1918年,梁漱溟即指责北大教职员“皆深味乎欧化,而无味乎东方文化,由是倡为东方学者,尚未有闻”。[16](P43)1919年,留美学生张世骏致函蔡元培,指出北大师生若一味拘泥于西方的陈旧讲义,则“欲求吾国学术之独立,思想之发达,殆若缘木而求鱼”。[17](P161)与之相应,蔡元培也批评北大等校在欧化风潮的席卷下“大有完全弃旧之概”,致使“中学退在装饰品的地位”,所提倡的西学仅是“贩卖的状况,没有注意到研究”,指出中西交流“决不当尽归于同化,而贵在各能发达其特性”,期望中国尤其是留学生“能保我性,则所得于外国之思想、言论、学术,吸收而消化之,尽为‘我’之一部,而不为其所同化”。[15](P367、165)换言之,“非徒输入欧化,而必于欧化之中为更进之发明”,且须输出我国固有文明,以“树吾国新文化之基础,而参加世界学术之林”。[15](P212、238)在强调自立意识的同时,他坚持以“欲与欧美抗衡”为办学的重要目标,仿效德国改革校制,鼓励北大师生“苟能急起直追,何尝不可与为平行之发展”,甚或“能与彼国之柏林大学相颉颃”。[15](P205、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