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芭蕉图像看佛教艺术与文人情结

作 者:
李溪 

作者简介:
李溪,女,内蒙古包头人,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本文以南宋陆信忠《十六罗汉图》中的芭蕉湖石与芭蕉为纸的两个图像为引,分三个侧面论述芭蕉在中国文化史和艺术史上的意义传递,以及这种传递过程中所展现的佛教寓意与文人情怀、文字与图像的互动关系。芭蕉湖石和芭蕉为纸书的典故,经由佛典的隐喻转入文人书写,最终回归到佛教题材的《十六罗汉图》的图像中,在这一流传的脉络中,芭蕉的意义被复制、更变和选择,但不变的,是文人对于生命真义的诉求。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2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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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0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919(2012)02-0052-08

      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收藏了南宋“陆信忠”款的一套《十六罗汉图》①。这套作品中的《迦诺迦跋厘堕阁尊者》一图,画身处莲花之中、左的尊者似乎正欲提笔点注经文,他身前是一个皮肤黝黑状貌奇怪的番僧,正诚惶诚恐地将一法器呈上;尊者身后有两位默观的弟子肃立。寺院庭院的阑干外,矗立一块湖石,后植一株繁茂的芭蕉,蕉叶中露出两朵鲜红色的芭蕉花。另一幅“苏频陀尊者图”中,罗汉斜倚在榻上,身旁是一张芭蕉叶,童子正呈上笔墨与其书写。十六罗汉的故事是根据唐玄奘翻译的《大阿罗汉难提密多罗所说法住记》而来②,记载佛祖灭度时,曾嘱托十六位尊者不入涅槃,在世间善化福田,护持佛法。但是关于十六罗汉的种种传说和图像,却是在中土才逐渐生衍③,尤其在宋代之后流传广泛,成为一个常见的绘画母题。④《十六罗汉图》是以表现佛教教旨、善化信众为目的的绘画母题,但是和敦煌中的经变图等同时代其他佛教题材的艺术不同的是,十六罗汉的故事并非根据经文而来,而是深植于中土的文化中⑤。上面这两幅作品中关于芭蕉的素材,在宋代之前,约于南北朝至唐时,就已经流传于中土的文学作品与绘画之中。这些故事的产生,一方面与佛教经文中的芭蕉隐喻有联系,另一方面,文人在叙事的过程中,将自己的审美情结和人生关怀寓于其中。到了宋代,这些因文人与佛教互动而产生的典故又被民间画家⑥重新用于表现佛教主题的艺术,真可以说是一个奇妙的轮转。

      第一个轮转:芭蕉的佛教寓意与文人的传递

      芭蕉原生地本非中土,在汉代时由东南亚交趾、建安(今越南一带)等地传入我国。在晋朝宫廷的华林园中,已成为宫廷园林的观赏植物⑦。在南北朝的文学作品中,有不少与芭蕉相关的歌咏,曾获“高舒垂荫,异秀延瞩”⑧之赞誉。但是,芭蕉叶脆弱易碎,不堪风雪,更多的诗人将一声叹息付与芭蕉,如南朝梁沈约咏甘蕉诗曰:“抽叶固盈丈,擢本信兼围。流甘掩椰实,弱缕冠缔衣。”徐璃《冬蕉卷心赋》道:“拔残心于孤翠,植晚玩于冬馀。枝横风而悴色,叶渍雪而傍枯。”⑨在文人眼中,脆弱的生命和易逝的秀姿,正是芭蕉最值得流连讽咏之处。

      但这些不经意的歌咏,并不足以反映芭蕉这种脆弱的植物在中国文化史、艺术史上的重要地位。和芭蕉齐名的植物,松有苍劲,竹取幽淡,梅因香冷,菊尚隐逸,莲秉高洁。在这些寓意鲜明的“君子植物”中,芭蕉的秀雅和脆弱并不具有超群拔类的特质。芭蕉究竟有何独特之处?

      其实,芭蕉叙事在中国文化中的展开,与佛教有很大的关系。芭蕉生于热带,在佛教的源地印度也是一种广为种植的植物。佛教从西汉末年传入,到南北朝由于佛典的大量翻译而广传。而这一时期芭蕉也在皇家园林中广为种植。尽管没有证据说明此时的芭蕉的种植与佛教的传播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佛教文献中关于芭蕉的隐喻,当是促进这种植物在中土流布的重要原因。

      在佛教文献中,芭蕉的隐喻是一以贯之的。芭蕉是身空的象征。早期的部派佛教文献《中阿含经》中,世尊曾给大弟子阿难讲述过一个关于芭蕉的故事:“犹去村不远,有大芭蕉。若人持斧破芭蕉树。破作片、破为十分、或作百分。破为十分、或作百分已。便擗叶,不见彼节。况复实耶。”⑩

      在梵语中,芭蕉名为kadaliī,意思是“伪茎”。(11)芭蕉看似粗壮有节的茎,实际上不是真的茎,只是叶鞘的重叠,倘若一层层将外面的叶子剥落,内里则是中空的。因此,《中阿含经》中记载佛祖告诫道:“如是比丘若有所觉,或乐或苦,或不苦不乐。彼观此觉无常。观兴衰、观无欲、观灭、观断、观舍。彼如是观此觉无常。观兴衰、观无欲、观灭、观断、观舍已。便不受此世,不受此世已。便不恐怖,因不恐怖已。便般涅槃,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更受有。”

      人世间的一切苦乐无非是一个“幻象”,世界的真相如芭蕉的中空之茎一般,即是费尽心思体力去剥擗,也只能得到一个空的结果。因此,兴衰荣辱,生灭隆替,都是一个虚幻无常的表象,穿透这一表象去“观”看世界的变幻,则是通往涅槃之途。(12)

      从《中阿含经》这个故事始,后世佛典中出现大量的芭蕉譬喻。《中阿含经》是东晋孝武及安帝世隆安元年十一月至二年六月(397—398年)由北印度僧人瞿昙僧伽提婆翻译。不过,尚有其他晚于《中阿含经》的佛典,因其翻译更早,在东汉时期就已在中土流传。如东汉安世高(约2世纪)译的《五阴譬喻经》有:“沫聚喻于色,痛如水中泡,想譬热时炎,行为若芭蕉。”(13)他还译有《杂阿含经》,其第二六五经调说:“观色如聚沫,受如水上泡,想如春时焰,诸行如芭蕉,诸识法如幻。日种姓尊说,周匝谛思维,正念善观察,无实不坚固,无有我、我所。”(14)东汉竺昙无兰译《水沫所漂经》中也有“想如夏野马,行如芭蕉树”的句子(15)。

      这些譬喻皆以“芭蕉”比“行蕴”。安世高译的小乘经典《杂阿含经》说,心与身,又为“名色”,由复合而成,因此也称“蕴”。“蕴”就是聚集的意思,指整个生命的构成。“行蕴”为五蕴(色受想行识)之一。在佛教中,色、受、想、行都是实体生命的体验,这些体验如聚沫一般,转瞬即散,如芭蕉一样,中空实。芭蕉与沫、泡、炎等譬喻一样,都在强调生命的积聚本空幻易逝,所谓“五蕴皆空”,生命乃是无常、无所之物。行蕴即为除受、想、识之外的造作、迁流的体验。人的行蕴也由身心相合而成,分为身行、语行、意行。身行由肉身的欲求发动,语行由语言发动,意行由思虑发动。所谓“行如芭蕉树”,正是用芭蕉中空的寓意,告诫人们不要被这些体验所迷惑。人的一切欲求与行为都如在一层层剥开芭蕉之叶,最后得到的只会是一个空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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