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当代中国美术“重返中国”的议题,表征了鲜明的在全球现代性背景下的民族国家自觉意识。这种文化自觉并不新鲜,一百多年前,中国传统文人在面临西方的冲击时,即面临了从“天下”向“国家”进行文化意识形态转变的震撼。正如列文森所说:“近代中国思想史的大部分时期,是一个使‘天下’成为‘国家’的过程。” 但今天提出“重返中国”,又是一个针对20世纪百年中国的社会变革、文化更新、国家自强经验反思的话题。它似乎意味着,我们在迎头赶上世界科技水平、制度文明、时尚潮流的过程中,也失掉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今天有必要进行反思和部分地找回来。这些东西是什么?这种“重返”在全球对话的信息流中具有怎样的现代性意义?……这是历史和现实向我们这些生存在21世纪初的具有价值理想追求的中国人的提问。正如历史和现实在一百年前向立在西方坚船利炮面前不甘屈辱的中国人的提问。显然,这种提问既由历史与现实所生成,也是时代中人意识形态的主观表征。例如,同样的话题在80年代,则表述为“寻根”。其内在的问题意识,更多是落后的中国如何赶上现代的西方,问题的“根”在何处。 本文讨论的问题是:我们今天借以展开思考的起点在哪里?现从四对关系入手,求教与方家。 一、画展/“展”画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在公共空间中展览美术作品成为新文化生活中最基本的形式。与此“现代的形式”相对应,之前一千余年间中国文人们在雅集时的诗书画交流方式,是手持画轴一段一段地边“展”边品。显然,这种“看”的方式与挂到展览大厅中由一大群互不相识的人站着远观画面的方式相比,对关于美术的视觉经验、创作语言、美感体验均会产生不同的要求。即“画展”与“‘展’画”包含了不同的“看的方式”与“文化制度”的差异。在现代美术展厅中观画,必然导致对中国传统书画行笔的提按缓急节奏、笔墨的干枯浓淡韵味等细微处的把玩经验趋于弱化,相反,推进了适合作壁上观的大幅画、远观的以突出体块、色块形式构图的美术表现手法的发展。再加上20世纪文化意识形态对“写实”的倡导,就整体性地构成了中国美术的“现代性革命”。 黄宾虹先生恰巧生活在这一变化的时期,但他所谓“道咸中兴”里那种对笔墨金石韵味的提倡,我认为还是强化了传统意义上笔墨审美的“苍古高华”“浑厚华滋”的内在韵味,与西方绘画挂在壁上求展示效果的视觉冲击力不是一回事。 但是,在今天数字图像与多媒体称王的视觉传播媒介环境中,还可能全面重返手持“展画”的品鉴方式吗?正如网络、微博交流催生了网络、微博语言;美术馆制度养成了今天的美术语言。 如果说,文化是由特定时代生活的理念、器物、制度综合而构成,那么今天在谈论中国美术“重返中国”的意义时,务必不能忽略这样一个与时代生活密切关涉的有关“看的制度”“展示的器物”层面的思考。否则难免郢书燕说。 二、二元对立/拆解类比 经过20世纪的美术变革,当代中国美术的语言形态大致可以概括为“现实主义+写意性”。在这一被20世纪中国文化变革进程塑造而成的学科知识—权力话语结构中,在21世纪全球对话语境下谈论“重返中国”,其关键词又是什么? 如果把“修身养性/自我表现”“形似/写意”“写实/抽象”等二元对立项作为我们今天讨论问题的起点,我们与20~30年代西风东渐中的国粹派与“新派”的对立;80年代用“形式论”“现代派”来推动思想解放的风潮,在文化意识形态上又有什么区别? 显然,我们的新思考首先需要起步于超越上述二元对立项,提出新的关键词。正如杰姆逊所言:“只要出现一个二项对立式的东西,就出现了意识形态”。最近,潘公凯先生提出了美术批评的“拆解类比法”,即在对中西美术基本语言特征比较把握的基础上,通过对20世纪中西美术交汇的知识谱系梳理,细化对当代作品的语言来源及演变关系、创作质量分析,形成中、西、传统、现代多种美术语言系统在美术家手中发生创作性融合的关系、质量、价值的批评。从而以此建构中国当代美术文化自觉的评价标准。 无需赘言,用“拆解类比”取代“二元对立”,是因为当代中国美术的语言形态已然多元化,中国观众的审美期待视野已然“混杂化”。这就是本文开头提出“展开思考的起点在哪里”的用心所在。 在方法论的意义上,“拆解类比法”意味着不再囿于“写实/写意”“具象/抽象”……的二元对立,不再囿于中国/西方非此即彼的戴帽子游戏。而是通过对具体的创作情境、语言使用、艺术质量的解读,生成对中国当代美术创作实践中文化自觉的话语实践、经验解读评价。概言之,摘掉帽子,深究形象。 三、学科/实践 当代中国美术的知识范式建构,起步于一百年前现代学校教育勃兴和艺术参与社会变革两大实践维度,并以此形成了对传统美术文化的变革。这一变革成果的知识—制度依托,是源自西方现代文明的学科分类模式及大学、研究院、美术馆制度。这一新的知识范式与制度体系,与中国传统美术文化以审美人生为目的的书画生活及其知识范式是龃龉的。简言之,中国传统美术文化以人格、学养、艺趣相伴相生一体而成,门派之别、南北宗论、教育传承等,皆是建立在这种以文人的社会、文化人格来决定其价值的人文范式之中。而在以艺术材质、语言为分类逻辑的学科范式中,每一单独科系都无法整体容纳中国美术的人文知识内涵。分科存在,即意味着中国传统美术文化被切割而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