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的绘画,寓意之深,取譬之巧,为古今画史罕见,诚如八大研究专家王方宇先生所言:“八大山人本身就是一个谜。用有根据而不常用的古人草法,写平常人难认的草字,用僻典以及省略词字的句法作隐晦的诗,创造有寓意而不显明的花押花字,用古篆刻既难认又难懂的图章。”①除上尚可加上一条,八大山人还擅长用极个性化的构图与形象来描绘隐喻内涵的画。今见山人《荒崖策蹇图》立轴,形式在人物山水之间,画法简率,逸笔草草,虽似戏墨,却未掩其构图之险、造型之奇、设色之巧,凡此匠心,皆合山人取譬之嗜。在八大画作中,《荒崖策蹇图》最堪特立,可谓笔简意荒,欲吐心中嗫嚅。 一、朱衣人是谁? 《荒崖策蹇图》(图1)为立轴,纵100.3cm,横35.5cm,纸本设色,私人藏,收录于齐渊《八大山人书画编年图目》等八大作品集。②该作画面极具特色,背景以水墨与赭石作米点铺写,呈虚景意象。又以秃笔写危崖,崖角枯树一枝,临风披拂。左下一人,头戴箬笠,身着朱衣,躬身骑驴,在断崖荒径间疾走。周遭墨点堆簇,突显画中朱衣人,犹如风雨中一过客,凄惶至极。
图1 《荒崖策蹇图》 如前所述,八大山人人物画极罕,其山水中或有人物符号,纯为点景之用,远未至人物画讨论范畴。鉴此,《荒崖策蹇图》之山水为虚景,旨在衬托人物与强化画面的荒率气氛。人物以实笔写形,轮廓鲜明,醒目的朱色衣袍,意在暗示此人的特殊身份。作为一幅具有人物画创作特征的画作,《荒崖策蹇图》在八大作品中确显特立,八大山人为何作此另类之作,画中朱衣人又是谁?不禁令人浮想联翩。有趣的是,画轴诗堂上有民国鉴藏大家褚德彝题跋一则,颇有释疑之见,其曰: 前明鼎革之际,贤士大夫目睹亡国之惨祸,皆皈心苾刍,肥遯自放,或以澹墨枯毫,写胸舂悲愤。八大山人为石城府王孙,亦因国变后为僧者,名耷,自号雪个、人屋、个山。曾见冯己苍撰山人墓志名,由桵则知者殊罕。此幅为山人作,以秃笔写危崖,一角上有枯树,临风披拂,崖下一人,席帽朱衣,骑白驴,署款“十有三月”,颇类古籀,乃三月九日四字,盖思陵殉国日,③旁是“个相如吃”四字。余见山人画迹甚多,如此署款者,惟顾氏过云楼藏一巨册中有一葉款与此同,画中朱衣人,山人自皃;断崖荒径,隐寓山河破碎。故特标以三月九日,其心亦可悲矣。悫斋仁兄好学多闻,当不以余言为妄耳。壬申(1932年)三月九日褚德彛记。 由“画中朱衣人,山人自皃;断崖荒径,隐寓山河破碎”数语可知,褚氏认为:画中“朱衣人”,系八大山人形象自写;断崖荒径,意在抒写“山河破碎”的亡国意象。即《荒崖策蹇图》很有可能是八大山人的一幅自画像。作为朱明王室的旧王孙,八大山人在国破家亡之后,颠沛流离,逃禅避祸。凡此经历,与《荒崖策蹇图》的画面意象甚为契合。褚氏之跋令人颇感好奇,所憾其观点更似猜测,未暇实证。有鉴于此,笔者捡举证据,间附臆说,以赘风雅。 二、斗笠 欲证“朱衣人”系八大山人自写真,观其形象是关键。画中人物为减笔,仅绘轮廓,五官皆略。其醒目处,“朱衣人”头戴箬笠,正好符合八大山人的一贯形象。今藏南昌八大山人纪念馆的《个山小像》(图2),刻画精微写实,系山人老友黄安平为之写真,作品无争议。画中九处题跋,除去三则为八大友人饶宇朴、彭文亮、蔡受所题,其它六则皆为山人自题。此作为立像,山人方袍箬笠,相貌清癯,与其友人邵长蘅描述颇合。④也就是说,《荒崖策蹇图》中“朱衣人”与《个山小像》中的八大山人扮相,其共同特征都是戴笠,两相契合,不似偶然。
图2 《个山小像》 黄安平 八大戴笠这一形象,更见诸本人自述与友人文字酬酢中。如《个山小像》自跋谓“独余凉笠老僧,逍遥林下,临流写照。”⑤便是对这一特征的自述。对此,其友人彭文亮曾表不解,题诗云:“瀑泉流远故侯家,九叶风高耐岁华;草圣诗禅随散逸,何须戴笠老烟霞。”⑥八大戏答:“黄檗慈悲且带嗔,云居恶辣翻成喜,李公天上石麒麟,何曾邈得到你?若不得个破笠头遮却丛林,一时嗔喜何能已?”⑦意思是,黄檗希运与道膺禅师是真正的高僧,也只有李公麟这种天降之才方能为之传神写照,我自叹弗如,只能破帽遮颜了。上述文字,皆指向于八大山人生前戴笠这一形象。就像荷兰梵高纪念馆将梵高那只有名的耳朵制作成纪念品,今天在江西介冈拟建的八大山人故居,也计划将八大的箬笠大量复制以出售给游人。⑧ 三、朱衣 除此斗笠,画中“朱衣”,也是彰显人物身份的重要标识。众所周知,八大山人系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的后人,作为朱明王室后裔,鼎革后终其一生难忘国恨家仇。现实中,破帽遮颜隐匿行迹,唯有在书画中隐晦地吐纳心声。故在《荒崖策蹇图》中,八大山人以“朱衣”影射其真实身份,表明自己姓朱且为“西江弋阳王孙”这一事实,完全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