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国内学者在回应当代西方思想家对马克思哲学的批评中,彰显了马克思哲学的革命性变革及其当代意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观点就是通过回应海德格尔的批评来正面阐述马克思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关系,论证马克思从存在论的根基上摧毁了传统的形而上学或者说使哲学终结了。问题是,传统哲学终结之后,马克思的理论还是哲学吗?如果是的话,马克思的理论在何种意义上是一种哲学?最流行的一种观点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世界观。那么,什么是世界观?世界观和哲学又是什么关系呢?这不是简单的关于马克思哲学的称谓问题,而是关系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根本性质的理论问题。 马克思是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哲学)的终结者,这在学术界已是共识。那么,马克思终结了传统哲学之后,马克思的理论将如何定位?学者们对此存有争议,但一般都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科学的世界观。这也是很多教科书的观点。据学者们考证,我国的哲学教科书基本上都受到艾思奇主编的《辩证唯物主义 历史唯物主义》的影响,不假思索地把哲学等同于世界观。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解为世界观,其实始于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恩格斯在正面阐述自己关于现代唯物主义的主张时指出:“这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它不应当在某种特殊的科学的科学中,而应当在各种现实的科学中得到证实和表现出来。”[1](P481)世界观的内容包括自然界、社会和人类思维,于是,哲学(按照恩格斯的说法,作为“科学的科学”即哲学终结之后就只剩下辩证法了)便是关于自然界、社会和人类思维的运动和发展的普遍规律的科学。 以恩格斯对哲学内涵的理解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传统教科书模式在中国长期流行,这值得我们深思。通过研究我们发现,在比较哲学的视域中,其实中国学者对哲学的理解与西方学者对哲学的理解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中国人很容易把哲学理解成世界观、人生观和方法论,西方主流的观点则是把哲学理解为形而上学,本体论或存在论就是其理论内核。可以看出,西方哲学在中国的传播与被接受,的确与西方哲学本身的精神有一定的偏差。这一方面表明了哲学解释学有很强的理论说服力,中国人对哲学的理解与中国特有的传统文化背景不无关系;另一方面也说明,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外来文化能在中国大地上生根、开花和结果,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一种世界观能被广泛地接受和认同,在很大程度上是适应了中国的国情。从这个角度讲,中国人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解为一种世界观是有道理的,加之中国思想文化缺乏西方传统的本体论思维,竟与世界观理论对西方传统本体论哲学的拒斥不谋而合。 从西方哲学史的发展与嬗变来看,世界观是与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截然不同甚至相对立的一个范畴。据西方学者考证,“在有思想的德国人心目中,世界观与哲学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二者是一对并列的概念。换言之,这个词在19世纪已经成为有文化的德国人的一个普通单词。它与哲学具有同样的地位,用K.凯伯斯的话说,‘哲学有了一个特殊的近邻,即世界观,我们很难对它进行分类,德语的用法尤其如此’”。[2](P68)我们知道,作为哲学概念,世界观是18世纪才出现的。一般认为,世界观指的是人们看待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一种总的观点。哲学意义上的世界观概念最早是由德国哲学家康德提出来的,意指人们对世界的感性知觉。到了19世纪,世界观概念逐渐在欧洲各个学科领域开花结果。更为重要的是,19世纪以来,世界观往往与历史主义关联在一起,作为一种世界观的历史主义将矛头直指传统的形而上学。“最常见的反形而上学,即历史相对主义意义上的历史主义,比谈论一般的反形而上学,更适当些。”[3](P131)由此造成的后果便是历史主义本身的困境即相对主义。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狄尔泰提出了自己的方案——世界观理论:“世界观理论的任务是,分析宗教、诗歌、形而上学与相对性进行斗争的历史进程,系统地阐释人类心灵与世界之谜、生命之谜的关系。”[4](P94) 尽管如此,狄尔泰的世界观理论还是经常被视为相对主义的代表。因为无论怎么说,作为人对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总体观点的世界观总会打上人类中心主义的烙印。海德格尔说得好:“世界解释越来越根植于人类学之中这一过程始于18世纪末。它在下述事实中获得了表述:人对存在者整体的基本态度被规定为世界观(Weltanschauung)。自那个时代起,‘世界观’这个词就进入语言用法中。一旦世界成为图像,人的地位就被把捉为一种世界观。”[5](P903)换句话说,把世界理解为一种图像、一种客体,把自我理解为一种主体的做法,必将导致世界观理论的出现。 海德格尔继承了他的老师胡塞尔的思想传统,也主张将世界观与哲学区分开来。胡塞尔在《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中批判过“世界观”;海德格尔更是明确区分以存在为论题的哲学和以存在者为论题的世界观,认为只有存在才是哲学真正的、唯一的论题。[6](P12-16)胡塞尔和海德格尔批判世界观的共同点在于指出了世界观与哲学之间的基本差异:世界观是基于生活经验之基础上的看法,始终是有限的世界图景,而哲学则意味着对意识的真理或存在真理活的把握;世界观仅仅体现历史过程本身的一个业已结束的阶段,它通常通过哲学体系的方式体现出来,而哲学则致力于通过向历史的最初起源和开端的回溯来不断提出问题。[7]海德格尔通过回到古希腊前苏格拉底的“存在”来克服两千多年来西方形而上学的积弊,但他对“存在”的解说只是提出了一些软弱无力的说法,如“存在就是存在本身”等等。特别是到了晚期,他走上了所谓“存在的历史”、“存在的命运”的理论道路,把存在视为一种难以言说和不可论证的神秘事物,极富神秘主义的色彩。海德格尔的学生卡尔·洛维特就指出,海德格尔晚期研究方法的困难在于,“它从根本上不赞成论证。不是基于证明和证据的‘逻辑’展开,存在的只是神秘的姿态和暗示”。[8](P100)确切地说,海德格尔晚期论述作为“自然”的存在,诉诸存在之思,以其独特的方式表达了一种对技术统治论的反思。但是,作为自然的神秘的存在并不能真正代替对历史实践问题的思考和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