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8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6425(2011)06-0083-06 多年以前,我在《哲学动态》上发表文章提出“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伪同一性”的问题[1]。当时,我主要是通过从卢卡奇思想发展道路的复杂性入手,说明了同一个卢卡奇在不同时期写下的异质性文本,以反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学术研究中的伪同一性问题。然而,这个观点到现在都没有被学界普遍关注。最近,我在关于海德格尔哲学的研究中更深刻地体会到这一见解的重要性[2]。在此,再谈一些想法与学界同仁共思。 我想先从自己2000年出版的那本关于阿多诺哲学研究的论著[3]说起。在对阿多诺哲学思想的研究中,我发现阿多诺在其中晚期的哲学思想发展中,已经出现了一种与他早期哲学思考方式截然不同的思想风格。自从上世纪40年代他与霍克海默写下《启蒙辩证法》一书以后,阿多诺的思想就开始发生了一种重要的异质性改变,即彻底否定总体性逻辑,反对同一性的理性暴力。在文本写作方式上,我们也可以直接看到这种变化。实际上,他是在尼采、海德格尔之后,非常自觉地拒斥从希腊开始的理性主义的思考话语,拒斥逻各斯中心主义,拒斥思考过程按照一个完整的、按部就班地从第一个环节过渡到最后一个环节的逻辑流转。因此,阿多诺在写《否定的辩证法》、《美学理论》等著作时,已经不是在写作文本,而是在用构境论的方式建构文本。 这听起来似乎很难懂,我具体解释一下。按照我的推测,《否定的辩证法》一书应该有两稿:阿多诺的第一稿,实际上是按照我们通常的学术论文一样,有头有尾,每一部分有章节,章节里有要点,思路非常清晰。但在这一文本第二稿里,他把所有的逻辑构架都打碎了,所以在德文原文中这个文本是不分段落的,从头到尾,相互之间没有直接的理性逻辑连接关系。所谓理性逻辑连接,就是指概念与概念之间,一个观点与另一个观点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必然关联性。比如在黑格尔的《逻辑学》那里,质→量→度,从度再过渡到下一个环节,每一个环节之间都有相互的链接,我们说这是理性的逻辑话语。当阿多诺拒斥所谓的同一性逻辑的时候,在表述方式上,他就完全砸碎了理性的表述。所以他不分段落,而且整个表述与表述之间刻意没有逻辑关联,从一个问题的讨论可以随意跳跃到另一个问题的讨论上。另一方面,在《最低的道德限度》一类的文本中,阿多诺干脆采用了帕斯卡、尼采后期的语言风格。整本书几乎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理论文本,而是碎片式的思想片段的拼装。就像后现代的朦胧诗,如果你要在朦胧诗里去找寻现代理性的逻辑,那么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语句之间是断裂的。实际上,阿多诺是通过话语的方式来表现一种反抗。反抗什么?反抗几千年来在整个思想过程中把所有思想变成同一的、同质性的构成。当时,我在做阿多诺研究时就受到了这种表达方式的冲击。 所以,从《无调式的辩证想象》这本书开始,我自己已经在刻意生成一种特殊的非同一性的文本写作风格。当时,我主要是有感于国内学术界在文本解读性研究过程中,常常混淆了被解读者原来的思想和解读者自己的理解和阐发的边界。在2000年出版的这本书里,我第一次使用文本构境写作中的差异体字建构解读性文本。例如,我在同一文本中使用楷体字和宋体字的差别是:宋体字是按照被解读对象的思路所作的描述性语境,即我眼中的文本对象说了什么;而楷体字则是专门标识我离开文本语境所作的议论。楷体字标出的内容通常是发散性的思考,包括一部分相关的他人文本的互文性织入。此外,如果有大段关于背景性的引述,我会以独立的大方框来标志离文本语境较远的背景描述。这样,我在解读性文本写作中就实现了一个重要区分:人们不能把解释者自己的理解混同于作品的“原初语境”。有趣的是,很多人不能理解这种构境论意义上的文本异体字使用,包括我们的编辑们。我时常会得到杂志社的告知,比如“我们杂志不能保留异体字”。可是如果去除了异体字,我的整个构境式的文本就都被打散了,人们甚至读不通上下文,这就再次构成了一个文本被同质化的悲剧。 其实,在我们面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的时候,首先应该注意的就是这种异质性的思考过程。我觉得,这个问题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中一直没有被高度重视。如果真正科学地进入一个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的经典文本群,最重要的思考前提就是消除同质性思维。我曾经指认过,一些学者受到斯大林教条主义的影响,在进入研究领域之前就事先假设了马克思恩格斯所有文本语段都是真理、列宁的所有语段也都是真理,于是,在经典文本的研究中会从第一段话同质性地引述到最后一段。直到现在,这种模式仍然是普遍存在的。我认为,今天在做马克思、列宁的研究,在进入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过程中,要贯彻的第一个原则就是拒斥同质性思维。 我可以举一个西方哲学文本研究的例子。近期,我一直在看海德格尔在世时精选的他认为最重要的学术文集,即《路标》[4]。《路标》实际上是在1949年出了第一版,但在1954年的第二版之后,收入了海德格尔本人在看校样过程中加注的大量边注。但是,这些边注都是无时间的,它们是没有任何确定时间的边注。我发现,海德格尔在边注中的哲学话语与1949年选编的文集里的文本思想内容有根本性的不同。不要说我一个外行存在一个能否进入的问题,就是西方哲学的研究者进入的时候同样会是无解的。海德格尔在边注中使用了一系列全新的话语,所有的概念都和原来的不一样了,讨论的语境也不一样。如果我们把海德格尔的这一文本正文与边注作为一个同质性的东西来理解,一定是有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