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都塞是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复兴的关键人物。伊格尔顿在《意识形态导论》中把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发展区分为前阿尔都塞与阿尔都塞及其发展两个阶段。德国著名学者弗里兹·霍格认为,意识形态理论(theory of ideology)就是受到阿尔都塞的启发并在其影响下形成的。①霍格认为,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既区别于传统马克思主义对意识形态的还原论分析和对意识形态与科学二元论的认识论解释,也不同于把意识形态理解为政治统治工具的合法化理论。意识形态问题在阿尔都塞那里,已经上升到社会秩序的构成条件和统治的一般技术的问题。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中,不论是卢卡奇,还是后来的法兰克福学派,都是在意识及其异化的论域中阐述意识形态问题,从阿尔都塞开始,该问题的哲学论域从个人的意识转向社会结构,从观念和思想转向实践话语。詹姆逊在《列宁与哲学和其它论文》一书导言中指出,在阿尔都塞那里,哲学不是知识的特殊领域,而是一切文化领域的阶级斗争形式;哲学不是知识,而是意识形态斗争的工具,“这意味着书中的每个观念只能作为某个人的观念,作为从一个可识别的(政治的)立场出发的观念的意识形态投射:如果不首先否决意识形态的对手并揭露其意识形态的特征,阿尔都塞就不可能给我们提供其观念的正确版本”。②这一论断可以运用于阿尔都塞的所有著作。 从《保卫马克思》到晚年的遗稿《相遇的唯物主义》,阿尔都塞的思想有一个复杂的流变过程,虽然他的“理论上的反人道主义”立场没有改变,但理论的重心和具体观点仍然发生了重大改变。以至于学术界产生了一个阿尔都塞还是两个阿尔都塞的疑问。本文不是对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理论的全面探讨,而是主要讨论他晚年的意识形态理论。在晚年,阿尔都塞既拒绝一些学者把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理论作为其意识形态批判的理论原型,也反对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他通过社会再生产、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质询概念,从全新的视角对意识形态的物质性做了系统的阐发。 一、对马克思主义主流意识形态理论的批判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中,有两种理论取向影响最大。以卢卡奇和阿多诺等人为代表的异化论传统,以马克思《资本论》中的商品拜物教理论为基础,把意识形态理解为意识的物化和异化。在著名的《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一文中,卢卡奇指出:马克思成熟时期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都从分析商品开始,这绝不是偶然的,“因为在人类的这一发展阶段上,没有一个问题的解答不能在商品结构之谜的解答中找到”。③在卢卡奇看来,商品交换的结构性特征不仅影响到人们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同样也影响到人们对社会世界和自己主观世界的认识。在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的本质是商品交换产生的普遍的物化意识。这种理解方式既是哲学的,也是社会学的。就前一方面而言,卢卡奇把黑格尔—马克思传统对实践的理解作为自己的理论前提,人类的存在是以主体与客体辩证统一的实践活动定义的,就后一方面而言,“商品拜物教是我们这个时代、即现代资本主义的一个特有的问题”。④但是,这种意识形态概念总体仍然属于恩格斯所说的作为“虚假意识”的意识形态理论范畴。阿多诺对所谓同一性的元意识形态的批判也是建立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之上的。许多人认为,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代表着批判理论从政治经济学批判向纯粹哲学批判倒退的顶峰,是马克思主义形而上学化的典型版本。然而,他的意识形态理论仍然是以政治经济学为基础的,“价值规律——至少是一般的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资本主义的动力和它的发展与历史趋势——总是被阿多诺解释为先决条件”。⑤在《否定辩证法》中,阿多诺明确表示:“交换原则把人类劳动还原为社会平均劳动时间的抽象的一般概念,因而从根本上类似于同一性原则。商品交换是这一原则的社会模式,没有这一原则就不会有任何交换。”⑥虽然在阿多诺那里,同一性原则与商品的等价交换原则之间不能完全等同,但在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两者是相互重叠的。 但是,在阿尔都塞看来,商品拜物教理论的盛行意味着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误入了歧途。他认为,意识形态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的传统弱项,马克思没有建立自己独立的意识形态理论,因此,人们往往把马克思的拜物教理论误认为他的意识形态理论,实际上,意识形态问题远比拜物教要复杂得多。从理论的反人道主义立场出发,阿尔都塞不仅拒绝承认拜物教理论对意识形态理论建构的核心意义,而且认为过于沉迷这个理论是危险的。“这些马克思主义毫不惧怕这样的事实,拜物教理论也提供了对马克思著作的人道主义和‘宗教’理解的跳板。”⑦然而,他认为,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理论并非科学的理论,在某种意义上,它本身就是受到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玷污的结果。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核心是法权意识形态,从这种意识形态出发,人与人的关系就是私有财产的交换关系。马克思虽然正确地指出了拜物教这一伪自然化的幻想特征,但本人也没有完全摆脱这一幻想。阿尔都塞明确地说道:“位于所谓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统治的)意识形态核心地带的法律和司法意识形态,无疑也与‘劳动万能’的‘幻想’摆脱不了干系,而它又构成了名为马克思的哲学家的‘商品拜物教理论’的‘幻想’的基础。”⑧总的来说,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虽然很早就触及到意识形态问题,并且自始至终没有放弃这个概念。但是,在他的体系中意识形态理论仍然是缺失的,后来马克思主义以商品拜物教理论来建构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不仅没有填补这个空白,反而把问题进一步引向了错误的方向。 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的最大问题是他始终没有超越意识哲学的论阈。“马克思,他从意识形态家(the ideologues)那里借用了‘意识形态’一词,虽然对其原有含义做了较大的改变,但基本上仍然把它视为与意识形式相关的事物,视为意识的‘客体’。”在这个基础上,马克思不仅拾起经典意识哲学的主题,而且把自我的有意识行动视为主体行动的顶峰。虽然马克思承认意识形态在阶级社会和阶级斗争中的功能,但是,“可以保险地说,马克思基本上没有抛弃这样的观念:意识形态是由观念组成的”。虽然在《雾月十八日》中,马克思抛弃了资产阶级政治家和经济学家的幻想,但是,“马克思从来没有感到有必要离开他从中获得意识和观念的哲学领域……虽然他明显相信意识形态负载着与实践的关系,或者与群体或阶级利益之间的关系,但是,马克思从来没有跨越意识形态的物质存在的‘绝对界限’(the absolute limit),以及在阶级斗争物质性中的它们的物质存在”。⑨也就是说,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还处在意识一边,并没有真正认识到意识形态的物质基础和它自身的物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