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戊戌前后的公羊学说 公羊学说在儒家思想中堪称独树一帜,但在历史上却经历了戏剧性的命运。它在西汉时期备受推崇,至东汉末年之后却消沉一千余年。至清代后期,龚自珍、魏源发挥公羊学说变易性、政治性的特点,用来讥议时政、批判专制;公羊学说具有解释性的特点,专讲“微言大义”,便于容纳新思想,故在晚清适逢时会而逐步壮大。19世纪最后十年至20世纪初年,由资产阶级维新派所改造的公羊学说,更具新的时代特点,成为宣传维新变法的思想武器。在中国面临被外国列强瓜分的危险形势下,这一阐发变易改制的学说反映了时代的脉搏,拨动了爱国知识分子的心弦,成为他们观察国家民族命运的武器,因而影响了一批知识分子。张之洞于1903年所写《学术》诗云:“理乱寻源学术乖,父仇子劫有由来。刘郎不叹多葵麦,只恨荆榛满路栽。”张氏自注曰:“二十年来,都下经学讲《公羊》,文章讲龚定庵,经济讲王安石,皆余出都以后风气也。遂有今日,伤哉!”[①a]这便是公羊学说在维新前后风行的生动写照。 康有为在广州、桂林讲学,梁启超等在湖南时务学堂讲学,都把《公羊传》放在重要的地位上,这是公羊学盛行的明显证据。近代一些著名学者对这一时期的学术风气有中肯的评论。夏曾佑说:“好学深思之士,大都皆通今文学。”[②a]周予同于1928年著书也说:“到了清代的中末叶,因为社会、政治、学术各方面趋势的汇合,于是这骸骨似的今文学忽而复活,居然在学术界有‘当者披靡’的现象。当时所称为‘常州学派’、‘公羊学派’,就是这西汉博士的裔孙。现在清朝覆亡已十六年,但这今文派的余波回响仍然在学术界里存在着,并且似乎向新的途径发展着。”[①b]此称“当者披靡”,足见当时喜谈《公羊》声势之猛烈!陈寅恪对于清季学术风尚也有一段重要评论:“曩以家世因缘,获闻光绪京朝胜流之绪论。其时学术风气,治经颇尚《公羊春秋》,乙部之学,则喜谈西北史地。后来公羊今文之学,递演为改制疑古,流风所披,与近四十年来变幻之政治,浪漫之文学,殊有连系。此稍习国闻之士所能知者也。西北史地以较为朴学之故,似不及今文经学流被之深广。”[②b]清季公羊今文之学是学术所尚,流被深广,影响近代几十年,这个看法是积戊戌之前在湖南倡办地方新政的陈宝箴、协助策划湖南新政的陈三立,以及历史学家陈寅恪三代人的观察感受而得出的。因而同样应予足够的重视。 戊戌维新前后,湖南新旧两派斗争激烈。1895至1898年,巡抚陈宝箴在其任内以开天下风气之先为己任,与署按察使黄遵宪、学政江标及其继任者熊希龄、候补知府谭嗣同等倡办新政。谭嗣同、唐才常发起组织“南学会”,由黄遵宪、谭嗣同等主讲,探求救亡之法,听者踊跃。前此在陈宝箴、黄遵宪、江标支持下,谭嗣同等又发起创办时务学堂,聘请梁启超为中文总教习,韩文举、叶觉迈、唐才常等为分教习。梁启超等以公羊改制学说,参酌西方资本主义民权政治学说教育学生,培养学生变法维新、救亡图强的意识。学生按日札记,由教师批改,师生醉心民权学说,发挥公羊改制微言大义,日夕讲论。“札记及批语中,盖屡宣其微言,湘中一二老宿,睹而大哗,群起掎之。新旧之哄,起于湘而波动于京师。御史某刺录札记全稿中触犯清廷忌讳者百余条,进呈严劾。戊戌党祸之构成,此实一重要原因也。”[③b] 政变发生后,湖南的苏舆把地方乡绅王先谦、叶德辉、宾凤阳等攻击维新派的文字编成《翼教丛编》。叶德辉惊呼,公羊学说、维新理论的传播引起“举国若狂”,他在一封信中说:“时务学堂梁卓如主张公羊之学,以佐其改制之谬论,三尺童子,无不惑之……况今之公羊学又非汉之公羊学也。汉之公羊学尊汉,今之公羊学尊夷。改制之圣人,余知其必不出此。梁卓如来湘,苟务申其师说,则将祸我湘人……大抵公羊之学便于空疏。近世所谓微言大义之说者,亦正蹈斯病。生已盗名,而欲使天下后世共趋于欺罔,一人唱,百人和。聪颖之士既喜其说之新奇,尤喜其学之简易,以至举国若狂,不可收拾。蚁孔溃河,溜穴倾山,能毋惧欤!……公羊之学,以之治经,尚多流弊,以之比附时事,更启人悖逆之萌。其书空言改制,有害于道”[④b]。叶德辉和王先谦等,自称“保卫圣道”,用各种手段攻击维新派,说时务学堂培养“无父无君之乱党”,南学会提倡“一切平等禽兽之行”,“倡平等”是“堕纲常”,“伸民权”是“无君上”,要求清政府杀康有为、梁启超。不久,时务学堂停办。顽固派还攻击邵阳县南学分会首领樊锥“欲以我朝列圣乾纲独揽之天下,变为泰西民主之国,真汉奸之尤”,把他驱逐出境。今文经学大师皮锡瑞在南学会讲学,力主变法,他的儿子著《醒世歌》,说“若把地球来参详,中国并不在中央”,劣绅们斥皮氏父子“披邪说煽惑”,也用暴力将其驱逐出境。顽固派的种种攻击和仇视,恰恰证明以公羊新学说为重要内容的维新思想在湖南的迅猛传播,对旧的封建统治秩序造成了很大威胁。 二、从政治层面和文化层面考察 晚清公羊学说直接促进了戊戌维新运动。陈寅恪就认为,晚清公羊今文之学与40年来中国政治的变迁有着重要的关系[①c]。相反,叶德辉于1915年谈及经学问题时,也把清朝灭亡与今文经学直接联系起来,他说:“至康有为、廖平之徒,肆其邪说,经学晦盲,而清社亦因之而屋焉。追原祸始,至今于龚、魏犹有余痛。昔人谓明季钟(惺)、谭(友夏)为亡国之诗妖,如康、廖者,亦亡国之文妖已矣。”[②c]这段话反映了叶德辉对戊戌时期康有为所代表的进步思潮的仇恨,也从反面说明今文经学的盛行,与旧的思想体系的动摇、以至清朝的彻底溃亡,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但事物是复杂的,康有为的今文学说对戊戌变法也带来负面影响。康有为提出的刘歆伪造古文经典、公羊新三世说、孔子改制等观点,本身就是有争议的问题,作为一种抒发政治思想的理论,自然引起一些人的疑惑,更给顽固派以诟骂的口实。余联沅在1894年奏焚《新学伪经考》的折子中,指责康有为“惑世诬民,非圣无法,同少正卯”[③c]。文悌于1898年上《严参康有为折》,他说:“(康)托词孔子改制,谓孔子作《春秋》,西狩获麟,为受命之符,以春秋变周,为孔子当一代王者,明似推崇孔教,实则自申其改制之义。大抵原据公羊何休学……不知何休为《公羊传》罪人,宋儒早经论定……数千年后士,不获亲见圣人,自三传以下,假托圣贤,以伸己说者,何可胜数,又焉能于蠹简之余,欲尽废群籍,执一家之言,而谓为独得圣人改制之心哉?”[④c]故胡思敬在《戊戌履霜录》中称,康有为今文学之说“未足倾动士林”,指的即是这些事实。有的人赞成变法维新,但对孔子改制之说却不赞成,如陈宝箴在湖南主持推行新政,虽遭顽固派王先谦、叶德辉等攻讦,而布新除旧不辍。时论对康有为、梁启超毁誉不一,他力排众议,特上奏举荐康有为,称他博学多才,议论宏通,言人所不敢言,为人所不敢为。但他对康有为“托古改制”理论甚为不满,请求光绪帝令康有为将《孔子改制考》自行毁版。有的学者即认为康有为推演有争论的今文学说作为变法理论,是戊戌维新失败的原因之一:“《新学伪经考》与《改制考》不仅引起不必要之纷争,而且几淹没变法之主题。”[①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