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传统主义,或称文化保守主义和国粹主义,是近代中国具有深远影响的文化思潮,也是近代中国文化冲突过程中,中国士大夫对西方文化的一种最初的本能反应模式。在文化传统主义者看来,中国文化优于他种文化,近代文化的进化必须以传统为本位,因而它排斥或轻视西方文化,具有一种保守主义的价值取向。在近代中国的不同时期,文化传统主义表现为不同的形式。对这一文化思潮进行系统的剖析,对在新的条件下借鉴和继承文化传统,建构中国新文化具有现实意义。 一 近代中国的文化传统主义思潮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表现为不同的形式,其内容也不尽相同。近代之初,文化传统主义者表现为极端的文化保守、顽固的特征,否定对西方文化的任何接纳,顽固地坚持文化本位的立场。近代后期,文化传统主义则表现为一种国粹主义思潮,一种复古的倾向。这种国粹主义与近代之初的顽固派的区别在于,它承认西方文化在物质层面上有可取性,但完全否认西方文化在制度、特别是道德精神方面的价值,认为中国文化在精神、道德诸方面是绝对优于西方文化的。 近代之初的文化传统主义者,是政治上极端守旧的封建顽固派的文化代表。当鸦片战争的炮火带着西方文化冲开天朝的大门时,中国的士大夫便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反应:一种是以林则徐、魏源为代表的“开眼看世界”的反应,他们从天朝的梦幻中惊醒,走上向西方学习、融会中西的道路。另一种是文化保守主义的反应:继续沉溺于天朝梦幻之中,仍以为西方列强不过是古代“蛮夷”,条约一签订,“仍复恬嬉,大有雨过忘雷之意”〔1〕。他们对向西方学习,引进西方文化、 持强烈的反对态度。 近代之初的文化传统主义者反对学习西方文化,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保守其政治上的统治地位。因为这些人多系朝廷重臣,他们耽心欧风美雨会冲击其地位。便更深层的原因却在于他们的文化本位的价值取向。所以他们不愿承认在中国文化之外还有先进的文化,抱定中国文化是永恒的观念而不改变,并认为中国文化不必作任何形式的改革。因此,文化传统主义的特征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第一,文化上的自我中心意识。文化传统主义者认为,中国的文化是声被四海、“海外诸国,皆奉正朔”的文化。所以,他们对传统中国文化,特别是对封建的纲常名教,表现出一种绝对的崇拜与维护的态度。 文化传统主义者的这种文化价值上的自我中心论,乃是中国文化中根深蒂固之深层结构使然。每当外来文化渗入之时,这种文化心态便自然流露出来。还在明清之际,面对西学东渐之情形,中国的士大夫就表现出这种态度,“认为所有各国中只有中国值得称羡,就国家的伟大、政治制度和学术名气而论,他们不仅把所有别的民族都看作是野蛮人,而且是看作没有理性的动物。”〔2〕鸦片战争后的文化传统主义者的文化自我中心论,亦是这种视他人为蛮夷、唯我独尊心态的延续。由于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这种文化自我中心意识表现得尤其强烈。近代史上围绕引进西学而爆发的几次论争,就集中表现了文化传统主义者的文化自我中心意识。例如,在同文馆之争中,以倭仁为代表的文化传统主义者,在对同文馆进行攻讦时,便是从传统的“内圣外王”观念出发,认为“读书之人,讲明礼义,或可维修人心,今复举聪明隽秀、国家所培养而储以有用者,变而从夷,正气为之不伸,邪气因而弥炽,数年之后,不尽驱中国之众咸归夷不止。”〔3〕确信传统文化的正宗地位, 忧惧学习西方将导致“用夷变夏”,这也是文化传统主义者的共同忧虑。另一位保守的士大夫亦有类似议论:“近日学西方者,多糟粕程朱,粃糠孔孟,赞美夷人,以为事事胜于中国,用夷变夏, 即可自强,此大误也。……则强弱之势愈悬,猾夏之祸愈烈,不数十年,衣冠礼义之邦,将成兽蹄鸟迹之区,此鄙人所大惧也。”〔4〕为了贬低西方文化,他们还极力强调“文崇近臣,不当崇尚技能,师法夷裔”,“今求一一技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无论夷人诡谲,未必传其精巧,即使教者诚教,所成就者,不过数术之士。古今未闻有恃术数而起衰振弱者”〔5〕。显而易见,这些文化传统主义者之反对西方文化, 不过是古代“夷夏之辨”的重复和扩大而已。 70年代以后,围绕着练兵、制器和造船修铁路,文化传统主义者又掀起了一场保卫“圣道”的鼓噪。他们所使用的武器,仍旧是“夷夏之辨”。他们指责学西法、造西器的人是“师事夷人,可耻孰是”,认为“如谓今日之变,旷古未今,岂前人已经之事皆今人所尤为,古法必不足以弭今变乎?”〔6〕对“西洋技巧文字,……似不可纷纷讲求, 致群鹜于末,而忘治道之本”〔7〕。 他们甚而以迷信为武器批评道:“电线之设,深入地底,横冲直撞,四通八达,地脉既绝,风侵水灌,势所必至,为子孙者心何以安?传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藉使中国之民肯不顾祖宗丘墓,听其设立铜线,尚安望尊君亲上乎?”〔8〕 第二,极力贬低西方文化的价值。这是文化自我中心意识的必然逻辑表现,也是近代之初的文化保守主义者的显著思想特征。 文化传统主义者首先是以中国传统的价值体系为标准,贬低西方文化的价值。他们从传统的道器观、本末观出发,认为西方文化只是一种富强之术或富国之术,即所谓“西人所资以富国者,法也,术也,艺也,不足以言学也”〔9〕。这种末艺之学,自然不能与中国文化相比, 也不能成为“立国之本”。而他们所主张的:“立国之本,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古今未闻有恃术数而起衰振弱者。”〔10〕“天下之治乱,存乎人心,人心之邪止,存乎学术。……未有学术正而天下人心不正,人心正而天下不治者。”〔11〕显然是一种中国文化本位的表现。 文化传统主义者对西方文化价值的贬低,根源于一种无知的非理性的盲目乐观和虚骄之情。以精通传统学术而对西学无知的王闓运为例,此人竟有如此之怪论:“火轮者,至拙之船也。洋船者,至蠢之器也。船以轻捷为能,械以巧便为利。今夷船煤火未发,则莫能行驶;炮须人运,则重不可举”,其结论是:“机器船局,效而愈拙”〔12〕。大学士倭仁则是以非理性的情绪化的方法来贬低西方文化的价值,他说:“如以天文数学必须讲求,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且夷人,吾仇也。咸丰七年,称兵犯顺,凭陵我畿甸,震惊我宗社,焚毁我园囿,戕害我臣民,此我朝二百年来未有之辱,学士大夫无不痛心疾首,领憾至今,朝廷也不得与之和平,能一日忘此仇哉?”〔13〕由仇洋而蔑视西方文化,视学习为师事“夷人”、“仇人”,乃是近代之初的文化传统主义者的普遍心态。 文化传统主义者因无知还产生出一种盲目乐观的情绪,他们认为中国文化是永恒不朽的,而西方文化则“其自毙可立待也。”他们之中有人还预言,西方人将逐渐放弃其文化而学习中国文化,被中国文化同化。他们称“目下泰西诸国皆能识华文,仿中制译读四子五经书,亟变其俗”,是西人“渐近吾礼义之称,彼自知前者之蔑伦纪,不复可以为人”〔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