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体西用”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作为转型社会的一种文化模式,是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冲突的产物。海内外学术界对这一文化模式作了不少研究,新论迭出。不过,“中体西用”的嬗变和内涵尚须作进一步的探讨。本文认为必须将时人的议论置于一定的“语境”中加以研究,才能对这一文化模式有较深的理解。 一、“中体西用”的嬗变 “中体西用”作为一种文化模式,大体经历了“艺(器物)——政(政制)——教(文化)”的嬗变过程。已有的研究比较注意这一文化模式的定型过程,但却多未注意以甲午战争为界,议论“中体西用”者关怀的焦点是有所不同的;甲午战争前,侧重于“艺”和“政”的关系,甲午战争后,则侧重于“政”与“教”的关系。 一般认为, 冯桂芬是最早提出“中体西用”思想雏形的人, 其在1861年写成的《校邠庐抗议》提出“如以中国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不更善之善哉!”在冯氏看来,“中国伦常名教为原本”是不言而明的道理,故其强调的是“辅以诸国富强之术”,即“制洋器”和“采西学”。冯氏虽坦率地承认中国有诸多方面比西洋落后,但他并没有由此得出应在这些方面效法西人,反而认为这些方面都“无恃于夷者”。要改变这些“不如夷”的落后方面,只需要朝廷“振刷纪纲”,便立即奏效。冯氏虽未将其主张明确表述为“中体西用”,但大体上有了“中体”上引用“西用”的意思。 继冯桂芬之后,提出“中体西用”的是薛福成,1865年,其在曾国藩幕府中讨论筹备海防事宜时,曾指出“防之之策,有体有用”。“言其体必修政刑,厚风俗,植贤才,变旧法,祛积弊,养民练兵,通商惠工”。而这些“体”都是中国固有之“体”,并不存在仿效西洋的问题。至于中国不如西人者只有两样东西,即“火器”与“轮船”。但“彼之利器,可购而得也”;“彼之技艺,中学而能也”。如此,“则彼之所长,我皆夺而用之矣。”〔1〕薛氏将中国的政刑、风俗、育才、 法制、乃至练兵、通商都视为“体”,而将西人的火器、轮船视为“用”,引进来为我所用,就能达到御侮自强的目的。他虽然认为“中体”亦须改革,但提出的改革举措并未超出传统的路数,与冯桂芬的看法颇为相似。 在冯、薛的体用观中,所谓“体”即“立国之本”指的是中国传统“政教”,“用”指的是西洋之“艺”。且关怀的重点是政与艺的关系,故主张在改善中国固有之“政”的基础上引用西洋之“艺”,从而达到富强的目的。 第一个从“体用一源”观念出发,认识到西洋有西洋之体用的是郭嵩焘。1875年其在总理衙门任职时,于《条议海防事宜》中明确指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强,又末中之一节也。故先欲通商贾之气,以立循用西法之基,所谓其本未遑而姑务其末者。”〔2〕在郭氏看来, 西洋立国之“本”是“政教”,“商贾”只是“末”,而“造船、制器”更是“末中之一节”。不过,中国现在条件不成熟,不得不“姑务其末”,先“通商贾之气”,以奠定“循用西法”的基础。基础打好之后,方能效法西洋立国之本的“政教”。有意思的是,郭氏一方面承认“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坚持的是“体用一源”的原则,而在采用“西学”上,又主张“体用可分”,由末到本、循序渐进地进行。 次年,郭嵩焘任驻英公使,到英国后,对西洋的立国之本有了更真切的了解。其在日记中写道:“推原其立国本末,所以持久而国势益张者,则在巴力门(Parliament)议政院有维持国有之义, 设买阿尔(Mayor即市长)治民有顺从民愿之情。二者相持, 是以君与民交相维系,迭盛迭衰,而立国千年终以不敝。人才学问相承以起,而皆有以自效。此其立国之本也。”并说“中国秦汉以来二千余年适得其反”〔3〕。这清楚地表明,他把议会制度看作是西洋的“立国之本”而心向往之。 继此之后,1884年,郑观应在《南游日记》中,亦提出了西洋有西洋之体用的观点。他写道:“余平日历查西人立国之本,体用兼备。育才于书院,议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同心,此其体;练兵、制器械、铁路、电线等事,此其用。中国遗其体而效其用,所以事多扞格,难臻富强。”〔4〕无独有偶,两广总督张树声在病逝之前口授的《遗折》中,亦提出同样的观点。他说:“近岁以来,士大夫渐明外交,言洋务,筹海防,中外同声矣。夫西人立国,自有本末,虽礼乐教化,远逊中华,然驯致富强,具有体用。育才于学校,论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一心,务实而戒虚,谋定而后动,此其体也;轮船、大炮、洋枪、水雷、铁路、电线此其用也。中国遗其体而求用,无论竭蹶步趋,常不相及,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足恃欤?”〔5〕在张氏看来,西洋的政治制度才是其“体”或“本”,而先进武器、新式工业不过是其“用”或“末”,“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即使“铁舰成行,铁路四达”,却不能御外侮而自强。 张树声与郑观应关于“西人立国之本”的议论,不仅内容相同,而且许多用语亦十分相似。郑的日记写于是年闰5月19日, 而张逝世于是年9月,此间两人有所交往。所以,有论者认为张的体用思想, 可能来自于郑的看法〔6〕。不过,张的《遗折》中还有一段话却是郑氏著作中所没有的:“通筹全局,取琴瑟不调者而改弦更张之。圣人万物为师,采西人之体,以行其用。中外臣工,同心图治,勿以游移而误事,勿以浮议而隳动,尽穷变通久之宜,以尊国家灵长之业,则微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他请求朝廷改弦更张,“采西人之体,以行其用”,发愤图治,以真正实现自强。既采西人之体,又行西人之用,其意思近乎于“西体西用”了。 论者常以为清朝的封疆大吏不大可能产生改变专制制度的思想,而强调“洋务派”和“早期维新派”思想的分野。其实,张树声这样的大吏有改变专制制度的想法并不足为怪,在中外历史上,许多具有新思想的人,其“出身”往往来自旧的阶层,或许身为封疆大吏,反倒对旧制度的弊端有更深的洞悉和体验。张树声的观点虽有可能来源于郑观应,但不管怎样说,这段议论既然从张氏口中讲出,至少表明其赞同这一观点。以遗言的方式说出,更是表明了不是一时之念,而是经过认真考虑的真实想法。作为一位封疆大吏上奏朝廷遗折中的议论,比之留在日记中的思想,从社会传播效应来讲,也将更有力度,更有影响。难怪郑观应将张树声的这段议论写入《盛世危言·自序》以支持自己的立论,并赞之曰:“诚中的之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