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康有为《大同书》受到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理论的影响问题,迄今还无人进行深入系统的研究。有些学者虽然对此作过一些推测,或舍本逐末,或南辕北辙,使人如坠云雾山中。如第一个把《大同书》译成西方文字的汤普森(Laurence G·Thompson)在英文版《大同书》引言部分说:“这本书的确被认为是一部具有首创精神的著作”,同时“无论人家说西方文化给作者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但除了人们看到书中提及马克思和苏格拉底的名字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从西方空想社会主义者或社会哲学家作品中得到什么。”〔1〕中国学者则说:“康有为曾耳食一些资本主义国家的民主概念或依靠翻译本西书了解一些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又吸收中国儒家今文经学‘变’的哲学,孕育有一种‘大同境界’。”〔2〕东西方学者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康有为没有从西方思想和文化武库中得到什么,顶极不过“耳食”了一些民主概念而已。他们之所以陷入这些不切实际的误断,是因为没有把《大同书》与有关的西方著作进行比较研究。当我们把《大同书》与法国著名空想社会主义者的著作《经济的和协作的新世界》(简称《新世界》)对比研读时,发现康有为与傅立叶的乌托邦思想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由于他们所处文化背景与时代不同,也有明显的相异之点。以人类共同追求未来的视角回眸历史,他们堪称自己时代的“真正的文化英雄”。把傅立叶的《新世界》与康有为的《大同书》进行比较研究,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康有为受到傅立叶的影响,而且可以感受到他对傅立叶的超越。 一、探寻人类社会的历史轨迹 人道主义者和空想社会主义者有一个共同的基本点,就是批判旧社会,同情人民的疾苦,自命救苦救难的大师,设计未来社会的蓝图。因此他们总是热衷于研究人类社会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力图认识社会发展的规律,把握人类的命运和前途。傅立叶与康有为都想解决人类社会的矛盾和产生的种种弊病,都根据自己的理论和知识,把社会分为从低级到高级发展的上升序列,其划分的标准都与生产劳动和经济形式相联系。这种历史分期法第一次以工业的发展即经济因素作为说明社会发展阶段的特征,代表当时人们探寻人类社会发展轨迹的新思路。 傅立叶为了探索社会机体跳动的脉搏,以揭示社会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走向,对社会发展阶段进行了表解,他断言“社会的历程——估计大约八万年之久——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再细分为三十二个时期。”〔3〕他比照社会发展和人体发育一样有四个阶段,可分为童年时期、青年时期、壮年时期、老年时期,而每一个历史时期都和一定的生产形式相联系:蒙昧时期属于生产活动以前各个时期;宗法时期是小规模生产;野蛮时期是中等生产;文明时期是大规模生产。傅立叶认为每个历史时代都各有上升线和下降线,旧社会必然孕育着新社会,他说:“任何社会在它本身即具有孕育下一个社会的能力。当这个社会达到它本身主要特征的高峰时,它也就达到了分娩的阵痛时期。”〔4〕傅立叶已经开始从文明程度与生产水平的结合点上,判断社会形态及其发展趋势,在探寻人类社会发展规律上提出了一种新的历史解构。恩格斯对傅立叶的历史观评价很高,他指出:“傅立叶最伟大的地方是表现在他对社会历史的看法上。他把社会历史到目前为止的全部历程分为四个发展阶段:蒙昧、宗法、野蛮和文明。”〔5〕又说:“傅立叶对文明时代的批判,则由于摩尔根而显示出它的全部天才。”〔6〕傅立叶对历史轨迹探索的科学度甚至超过后起的人类学家摩尔根。 康有为对人类社会轨迹的探索更富于东方色彩,他从儒家公羊学派的三世说演绎出一种新的历史观,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勾画出一条新的历史轨迹,这就是社会发展必须穿过由低级到高级有序不乱递进的历史通道,经过据乱世,进入升平世,再到达太平世,既不能后退,也不可跳跃。他不同于傅立叶以文明程度和生产规模来划分社会阶段,而是以经济与政治相结合的标准来划分历史时期。他认为据乱世是尚农之世,升平世是大工大商大农之世,太平世是天下为公大同之世。换言之,据乱世是农业覆盖的封闭乡村,升平世是大工业主宰的机器世界,太平世则一切产业属于公有的一统天下。康有为从所有制的内容判断社会的性质和社会进步的梯形公式,比傅立叶只从生产规模的大小上界定社会的性质更抓住本质的属性,因而把人类认识社会的发展轨迹更推进了一步,其认知度更高一个层次。尽管傅立叶与康有为划分社会历史阶段的方法不同,但都把探索的目光投向以经济因素作为划分历史时期的基本标志,这在人类探寻社会轨迹的历史观上是一次突破性的认识,透露出唯物史观的思想萌芽。 在《新世界》中,傅立叶把生产和生产的性质作为划分社会发展阶段的基本形态,把人类社会社会发展视为不断的上升序列,他辩证地预言每一个社会在走完它的年富力强的历程之后,便会进入一个生气勃勃的新社会。他认为当时的资本主义社会(即文明制度)已进入壮年时期,它具备大规模生产、高度发展的科学和优美的艺术,为进入下一时期(即保障制度)创造了条件,而更高级的和谐制度才是最美好的未来社会。康有为同样把社会发展看作是不断上升的进化过程,认为据乱世“各国有帝王、君主位号、权力”,帝王权力是专制的,国内等级森严,是立法、司法、行政三权合一的封建专制社会。升平世“各国立法权虽归各国,而全地公法权归公政府上下议院”,这是立法、行政、司法三权鼎立的资产阶级国家。太平世则已经取消国家,“无国,无君主,亦无兵,无兵权”的人人平等的大同社会。 虽然傅立叶和康有为的社会历史观包含有不少辩证的发展观,甚至带有唯物主义成分,但是他们的英雄史观又把他们引入历史唯心论的歧路,所以他们还没有真正探寻到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况且,傅立叶认为社会历史规律是受天意支配的,人类的任务只能是认识上帝已制定好的社会法典,这是西方宗教文化的产物;而康有为历史观既来自公羊三世说,又来自西方进化论,是中西文化的合璧,显然比傅立叶进步。 二、人欲:社会发展的原始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