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中国近代新史学的守成派

作 者:

作者简介:
方光华 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

原文出处:
学术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1996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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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20年代前后,围绕中国文化的出路问题,形成了多种不同的文化观点,其中梁漱溟、熊十力、冯友兰、金岳霖、贺麟等强调近代新文化与传统文化的继承关系,被称为文化保守主义或文化守成派。与这种文化观相对应,史学领域也出现了一种传统色彩较为浓厚的史学派别,即以王国维、陈寅恪、陈垣、汤用彤、柳诒征为代表的新史学体系。他们既受西方学术思想的激荡,又有浓厚的传统学术功底,既认识到了西方学术方法的长处,又不丧失对传统学术精神和方法的信念,成为新史学哲学一个极为重要的派别。

      一、守成派的历史哲学观点

      所谓历史哲学,主要是对于历史过程及其本质的哲学思考,它是史家认识历史的结果和史学创作的前提。20世纪初年,中国史学界出现了一股革命思潮,其主要内容就是要建立一种新的史学标准。梁启超、章太炎共同提出的新史学特征是:以国民为价值中心,体现历史向前发展的必然趋势,探索历史的发展规则。为建立新的史学标准,梁启超等人对传统史学作了激烈的批评,并大力宣传社会进化论和天赋人权理论,提倡创作民史。

      新史学的历史哲学是否完全与传统史学无关?王国维、陈寅恪、陈垣、汤用彤、柳诒征等人在章太炎初步反思这一问题的基础上,指出新史学应正面继承和发展传统史学中的道德精神,把传统学术中对理性和道德的信念当为新史学的精神实质。

      王国维对中国传统学术别著慧眼,他认为如果就形式逻辑而言,中国旧史学的前提和基础——儒家哲学,“其于思索未必皆精密,而其议论亦未必尽有界限”。(《静安文集续编·书辜氏汤生英译〈中庸〉之后》)但儒家哲学却道出了消解人生困境的真理。在历数佛家的涅槃 论、叔本华的自杀论以及儒家的道德信念庶几有助于人生困惑的消解。故王国维对史学中道德理想十分重视。他的《殷国制度论》考察殷商与西周之际的社会变更,结论是:“自其里言之,则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其制度文物与其立制之本意,乃出于万世治安大计,其心术与规摹,迥非后世帝王所能梦见也。”实际上他表达了这样一种认识:西周所确立的尊尊、亲亲、贤贤和男女有别的宗法等级及其精神,是新文化的基本前提,新史学必须贯注对道德的信念。

      陈寅恪对传统学术的道德精神有强烈的信念。他认为,在中西文化相互冲突时期,只有立足于本土文化,通过吸收消化其他民族的文化,才能形成真正有生命力的新文化。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一文中,他运用佛教与中国固有文化相互影响的例子说明,中国当时输入欧美思想,应该像宋代儒学一样,“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52页,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新史学亦然,一方面有必要吸取西方学术体系的长处,而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视传统史学的道德精神。

      陈垣对传统史学的人伦道德有深切的体验。他的《通鉴胡注表微》,表面上是对宋末元初胡三省、司马光《资治通鉴》注释的研究,实则通过对胡三省史学思想的阐发,表明他自己的史识。在其中,他分析了胡三省对当时民族文化问题的焦虑以及对人伦道德的信念,表彰胡三省史学的民族气节,畅述自己对传统史学所树立的人生观的信念。如他说,传统史学褒贬人物的是非标准,“能致身为第一义,抗节不仕者次之,保禄位而背宗国者,在所必摈”。(《臣节篇》)这种受儒学熏陶的生死观,是中国传统史学的价值所在。

      汤用彤的史学思想与上述三人基本相近。他的《理学谵言》一文认为,评判一种文化的价值,关键在于看它对于人的道德品性的铸造方式和结果。他说,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看东西文化,人们就不会“昧于西学之真谛,忽于国学之精神”,就会发现表面上落后于时代的传统性命道德之学,仍然有其现实价值。1918—1922年,他留学美国,师从新人文主义者白璧德,通过对西方文化的切身体验和研究,进一步认识到:“世界宗教,哲学,各有真理,各有特质,不能强为撮合”。(《评近人之文化研究》,载1922年12月《学衡》第12期)每一种文化各有其自身的价值,只能求同存异,而不能生搬硬套。汤用彤还通过对魏晋南北朝到唐宋间佛教发展历史的深入研究,指出任何外来文化,只有与本土文化相互化合,才能生长繁衍。汤用彤的这种文化观点应用于史学,其思想倾向是显而易见的。

      与上述诸人不同,柳诒征对于新史学与传统史学体系的相互关系,作了正面论述,对传统史学的精神价值给予了高度评价。他明确指出,传统史学的前提就是儒家经学,特别是《春秋》大义。“近人讲史学,不知推本《春秋》,漫曰《春秋》是经非史,而中国史学之根本不明”。(《国史要义·史义》)他认为,如果我们把视野伸展到传统史学的经学背景,就会发现传统史学有许多地方是十分深刻的。如正统观念,尽管历史上确实有为某一王朝争正统的现象,但也不能忽视正统观念中正义、爱国、保卫领土完整的含义。“前史之龂龂于一家之传统者,非第今不必争,亦为昔所不取。而疆域之正、民族之正、道义之正,则治史者必先识前贤之论断,而后可以得治乱之总纲”。(同上)故柳诒征认为,虽然中国旧无历史哲学之称,“而其推求原理,固已具于经予。……故吾人治中国之史,仍宜就中国圣哲推求人群之原理,以求史事之公例”。(《国史要义·史识》)

      值得指出来的是,虽然王国维、陈寅恪、陈垣、汤用彤、柳诒征都强调新史学对传统史学道德理性的继承,但他们并非一味守旧,他们也认识到必须结合时代需要,吸取西方学术精神,使传统道德理性得到进一步发展。如王国维认为:传统儒家高扬道德信念,这是合理的,但这种道德理想主义也有一个弊病,就是对非道德现象缺乏像西方那样严格的法制制约。而“义之于社会也,犹如规矩之于方圆,绳墨之于曲直也。”(《静安文集·教育偶感四则》)“今转而观我国之社会,则正义之思想之缺乏,实有可惊者”。(同上)因此他主张应该在道德信念前提下加强社会立法。这种认识引伸到史学领域,王国维也必然在宣扬史学的道德精神之外,宣扬史学的近代民主精神。陈寅恪在王国维自杀之后,所作《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中说:“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之用;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而经济制度尤其重要者。故所依托者不变易,则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他认识到道德理想虽然有“超越时间地域”的一面,但也不能不有时间地域的变化。所以陈寅恪研究历史,特别是隋唐文化史,既注意文化中心观念的继承发展,也注意文化中心观念的转化和移植。也就是说,认识一种文化现象,既要看到它的精神实质,也要看到它的新的表现方式。史学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也必然如此。陈垣也并不一味固守传统史学精神而无视外来文化的吸收。在《通鉴胡注表微·释老篇》中说:“吾国民族不一,信仰各殊,教争虽微,牵涉民族,则足以动摇国本,谋国者岂不可顾虑及此。……故吾人当法孔子问礼老聃,不当法孟子之距杨、墨也”。他认为只有通过相互了解、相互吸收,才能真正认识到其他学术的长处。汤用彤曾经总结出文化移植的这样一条规律:“一个地方的文化思想,往往有一种保守或顽固的性质,虽受外力压迫而不退让,所以文化移植的时候,不免发生冲撞;又因为外来文化必须适应新的环境,所以一方面,本地文化思想受外来影响而发生变化,另一方面,因外来文化思想须适应本地的环境,所以本地文化虽然发生变化,还不至于全部放弃其固有特性,完全消灭本来的精神”。(《文化思想之冲突与调和》,载1943年1 月《学术季刊》一卷二期文哲号)所以文化冲突调和的结果是:本地文化与外来文化都有所改变而又不至于彻底改变,它们在相互吸收的基础上,达到更高层次的融合。汤用彤的文化移植思想对于新史学与西方史学的结合,无疑也指明了发展方向。柳诒征也认为新史学一方面应吸取传统史学的精神价值,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视西方学术的长处,如西方史学对于历史发展线索的认识,“可以益人神智”,虽然它不一定完全符合中国历史的原貌,但新史学也有必要吸取其精髓,总结出中国历史的发展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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