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对我而言是灰暗的。 女儿4岁那年，我去幼儿园接她。女儿的老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女儿有心理上的问题！”老师解释说，我女儿常常上课不专心，随便什么东西，像墙上一幅画或地上一根线头，便把她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因此，很多时候她跟不上老师的教学内容或班上的活动。我不敢怠慢，带女儿看医生后，医生的一番话让我更担心了：“你女儿的心理问题叫做注意力不集中症（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简称ADD。” 从此，一个陌生的名词进入了我和女儿的生活：ADD。 按医生的指点，我马上买了三本书。书中列了孩子出现ADD的许多可能性，妊娠中毒症、新生儿体重太轻、遗传……书上列出的ADD症状有注意力不集中、行为冲动、情绪起伏大、对挫折的忍受度低、脾气火暴等，这些是最基本的症状，如果父母处理不当或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遇到障碍，更可出现缺乏自信、焦虑心理、学习障碍、问题儿童、人际障碍等更多问题。从书上几种针对ADD的处理建议里，我和丈夫选择了行为管理，而不使用药物。在辅助女儿的过程中，我发现女儿注意力不集中，影响最深的是“听力”——不是耳朵的听力，而是听进去且接收解析的能力。一次说几件事或句子太长，女儿的思维便会如“失焦”的相机镜头般变模糊，所以要“分解步骤”来教她。 一切比想象的要难得多。如厕训练，别的小孩一下就过关，我们则要清楚地指示女儿：上完厕所要有擦屁股、穿好裤子、冲马桶、洗手四个步骤，而且一次只能训练一个步骤；“起床仪式”则包括穿衣、叠被、刷牙、洗脸等步骤。有一天清晨，我交代女儿“穿衣”后离开，过一会儿回去，发现她衣服套了一半，便被房间中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停在那儿发呆。我得再连续重复催促，这才完成。一个“起床仪式”如此困难，生活中有多少自理之事和生活习惯都需要我教会女儿，我得有多少耐心才行？我和丈夫因工作忙碌，许多时候一不留神对女儿就不耐烦了。这是大人和孩子都在挣扎的一个过程。孩子似正常非正常，面对孩子谜一样紧锁的门，父母常不知怎么敲门才能把信息送进去，双方都感觉挫折甚多和无力。 不久，我开始把重点转移到女儿的学校。我们和老师沟通，请求老师多关注女儿的行为，我们请老师每天给女儿一张纸条，让她带回家，我们按纸条对女儿实行奖赏或提醒。为了省事，只请老师在纸条上画笑脸或哭脸。女儿很努力地争取更多笑脸，这套制度，一直用到女儿小学二年级才停止。 女儿不专心，在团体中学习相当吃力，只有一对一地教。因此，女儿每天放学后，我配合学校进度帮她重新复习。每做完一道题目，便奖励女儿一粒小熊软糖。 二度矫正：情绪语言建立 ADD女儿另一个一直在挣扎的问题，便是语言。 一般在美的华人家庭，多半是在家坚持说汉语，出门说英语。然而，双语对女儿的语言学习造成混淆，我们只好放弃汉语，在生活中跟她使用英语。 新问题出现了，女儿因没有足够的英语词汇可以沟通或表述，许多情绪便只能用哭闹来发泄，我也一直为无法掌握女儿的心理状况感到挫折。 每天送孩子上学，我坚持让孩子坐前座，不断地问：“今天好不好？有没有什么事要和妈妈说？”女儿飘忽的神情常让别的家长觉得动人，但作为母亲的我只有无奈。在朋友家，一群孩子从她身后呼啸而过，只有她一人静静地托着腮，望向窗外沉思。朋友都说女儿看起来好有气质，长大后定是青春玉女型的。我不禁苦笑：原来，有气质的玉女是因为ADD的心不在焉？ 女儿小学一二年级时，我要求她和弟弟写日记，女儿随便写写就算交差，儿子则又写又画，热闹得很。坚持了一阵子，女儿的日记变得思维连贯、情绪丰富。看到她开始真诚地在日记里倾吐，我便停止审阅，让她拥有一块私密、无所顾虑、倾注心情的园地。日记，也真的成为她很重要的一个情绪窗口。果然，随着写的操练，她的语言能力增强了，话开始多了。过去，是我追着她问：“女儿，你在想什么，你开不开心？”现在是她追着我问：“妈，我可不可以和你分享我的感觉？”讲到深夜还不放过我。 写作对女儿而言，不是当作家，也不是为了发表，而是为了发泄情绪、处理人生。9·11事件发生那年，她上小学五年级。因9·11恐怖事件带来的焦虑，使她开始写一个长篇故事《寻找本·拉登》。她天天写，故事越写越长，故事中有三个孩子，被美国总统派去中东寻找本·拉登，结果本·拉登有个儿子是好人，嫉恶如仇，和这三个小孩联合起来大义灭亲。在女儿心中，小孩面对大世界灾难的无力感和美好愿望，在这个故事中得到了良好的表达。 刚好，当时校外有个边界书店举办小学写作比赛，儿子被老师鼓励参加报名，女儿是我私下鼓励才去参加的，结果双双获奖。消息传到学校，老师很意外，因为女儿的论述式作文写得并不出色。这再一次证明，学校环境无法发挥ADD小孩的特长。 然而女儿写得最好的是诗。女儿不够用的语言，却在诗中表现得最好、最精确。学校从四年级开始教写诗，女儿的诗到处散置，有的在日记中，有的在笔记里，有的在书页卷首空白处。像个粗心的富人，钞票到处乱放，漫不经心，也不知道自己很有钱。我是专业写作者，女儿的诗歌让我羡慕不已。2004年，我鼓励女儿投稿，结果她投了一首《生命》，被选进《2005年最有潜力的青少年诗人选集》。另一首我喜爱的诗，是她15岁时的作品《世界在窗口》：“一颗心挂在门口，出不去。世界驻留在窗口，进不来。一旦真走出去，等待前方的，却常是残酷融不入的现实”，这样的诗句，精确地呈现一个ADD孩子的内心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