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典和罗马之间

——古典传统与美利坚共和国的创建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剑鸣,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史学月刊

内容提要:

在美国的建国历程中,古典传统究竟发挥了什么作用,这在学术界是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研究古典学的学者通常过分强调古典传统的影响,而研究现代史的学者则往往低估美国建国与古代经验的联系。实际上,美国的建国者对古典知识采取了一种实用的态度,把它置于他们所掌握的各种知识和思想资源中,并结合他们所处时代的特点加以综合利用。在建设新国家的过程中,他们充分吸收了古代历史的经验教训,既未彻底抛弃雅典民主的精神理念,也没有完全认同罗马共和的制度安排,而是借助自己的政治智慧和现实关怀对两者进行了改造和转化,最终超越了古典传统,确立了一种新型政体以及与之相应的意识形态。从某种意义上说,美国建国者在雅典和罗马之间走出了一条新的建国道路。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11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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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古典学者迈耶·莱因霍尔德在1984年谈到,当讨论古典传统在美国的影响时,古典学者和美国思想史学者的研究视角呈现出明显的两极化:前者“戴着玫瑰色眼镜”看问题,大多过度强调古典传统的影响;后者则往往低估古典传统在美国的作用,仅视之为精英们装点门面和显示身份的标记①。他提到的这种情况,此后仍然存在。卡尔·理查德在1994年的著作中,列举了美国历史学家伯纳德·贝林、戈登·伍德、乔伊斯·阿普尔比等人关于古典传统在美国早期思想中的作用的观点,并提出了不同程度的批评。他认为,古典知识对美国的建国者发挥了“塑造性的影响”,古典工具留在建国思想中的印记从未消失②。这种“两极化”现象同样也可见于美国政治学界。一些专治古典政治的学者倾向于强调古代民主的意义,甚至以雅典民主作为评判标准,指责美国民主抛弃了民主的实质,使之变成了一种“形式的民主”,其结果不过是“抑制民主”③。而研究现代民主理论的学者,则根本不承认古典传统,特别是古代希腊在现代政治制度形成中的意义,宣称希腊的民主政治制度“在代议制民主的发展过程中则被全盘抛弃了”,“现代民主并不是由古希腊理想和某些后来的附加物组成的”④。这种在学术和思想上截然相对的立场,给美国革命时期政治文化的研究带来了有益的启示,并提出了这样一些问题:美国革命一代人在探索建国道路时,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参照了古典知识所提供的路标?美国民主与古代民主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断裂还是连续?换言之,在现代第一个“民主共和国”的创建中,古典传统究竟发挥了什么作用?

      一 来自古代的经验教训

      有学者提出,18世纪是一个“新古典时代”,古典传统对革命时代的美国人尤其具有重要的意义⑤。的确,美国革命的某些领导人对古典时代心驰神往,深信革命的爆发为他们进行政治上的创新提供了绝好的机会。约翰·亚当斯就说过,“亲爱的朋友,你我被赋予生命的时代,乃是古代的立法者希望生活的年代”;在人类历史上,人们很少享有自己选择政府的机会,而革命时期的美国人就享有这种机会,来建立一种人类智慧所能构想出的“最明智、最幸福的政府”⑥。这些人之所以向往古典时代,追慕“古代立法者”,首先是缘于他们早年所受的古典教育,以及由此养成的古典兴趣和对古典价值的认同。

      在北美殖民地最初的移民中,有些人曾就读于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他们来到北美以后,大体上因袭了英国的教育体制,以文法学校和高等学院为主体,以拉丁文、古希腊文、文学和古文物方面的课程为核心,构筑了一条系统地传承古典知识的渠道。这种教育理念及相应的体制,一直延续到美国建国初期。即使是那些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人,由于在文法学校打下了基础,也能长期保持对古典知识的兴趣。

      古希腊语和拉丁语是进入高等学院和获得学士学位的“通行密码”⑦,凡希望进入学院深造的青年,首先必须掌握古典语言的基础知识,而文法学校正是为此而设。在这里,学生的主要功课都与古典知识有关。拉丁文和古希腊文是学习的重点,在其他课程中也经常涉及古典。从殖民地时期直到共和国初期,古典课程和语言的教学方法都没有很大的改变⑧。高等学院更是古典知识的“一统天下”。一个学生从入学开始,古典知识就始终伴随着他的学习生涯。目前可以看到的第一份学院课程表,是1723年哈佛学院的课程和教科书计划,从中可见:一年级复习在中学时学过的古典作品;二年级学习希腊语和希伯来语;三年级学习伦理学、形而上学和地理学等;四年级学习几何学、物理学(自然哲学)等;此外,大致每两周举行一次拉丁文的辩论⑨。学生阅读的古典作品以文艺、政论和历史为主⑩。

      美国革命的领导人大多受过良好的教育,具备直接阅读古典作品的能力。一个既有阅读兴趣又有闲暇时光的人,在各个学院的图书馆、公共图书馆和私人书房的藏书中,都不难找到自己想读的古典作品。在各类图书馆和私人的藏书中,古典题材的书籍平均占10%~12%。不少古典作品有英文译本,即便能直接阅读原文的人,使用译本也有明显的便利。从总体上说,革命时期美国人的古典知识主要不是来源于原始文本,而是“译文不忠实”的节选本、现代史家关于古代史的著述、古物手册以及百科词典(11)。革命领导人在繁忙的公务中,仍然有针对性地阅读和参考古典作品。在制宪会议期间,出使巴黎的托马斯·杰斐逊给詹姆斯·麦迪逊寄去若干本波里比阿的著作和若干套古典作家的作品。其他制宪会议成员对于古典知识也有浓厚的兴趣(12)。无怪乎有位美国学者断言,革命时期乃是“古典传统在美国的黄金时代”;在美国宪法的制定和批准过程中,对古典政治理论和实践的“求助”达到了高峰(13)。

      当然,美国革命领导人并不是泛泛地对古典知识感兴趣,而是根据自己的需要,从古典作品中选取合适而有用的东西。他们阅读古代散文,以提升自己的道德和政治智慧;阅读古代历史,因为他们相信历史是“伦理和政治的教本”,可以取法于古代的“英雄主义、美德和爱国主义”(14)。按照18世纪的标准,掌握古代语言,熟悉古典知识,不仅是一个学者的必备条件,而且“可使年轻人能够在公共职位上为他们的国家服务”(15)。1781年,约翰·亚当斯告诫他的儿子约翰·昆西·亚当斯,“在萨鲁斯特、西塞罗、塔西佗和李维的陪伴下,你会学到智慧和美德”;“学习的全部目的,就是要把你塑造成一个好人和一个有用的公民”(16)。美国革命者有时还刻意模仿古人的装束和行为方式,创造适合自己的古典个人形象,竭尽全力去实现古典价值(17)。有时,古代伟人的形象还刺激了普通居民的政治想象,用一个波士顿人的话说,“看起来,我们在每两三个村镇和区里,就有一个梭伦或莱库古”(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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