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与这场革命相关的社会动荡延续了近一个世纪。在这近百年的动荡中有一系列里程碑事件:大革命爆发,雅各宾派专政,拿破仑帝国的建立与崩溃,1830年革命,1848年革命,1870年普法战争与次年的巴黎公社起义,期间还有几乎贯穿始终的工业革命。正如不久前有学者指出的,甚至在同时代人看来,这个世纪的法国就“好像是在处处潜伏着冲突的状态中穿行”。① 20世纪末由一批法国知名学者推出的“重头著作”《法国文化史》指出,在这近百年中,除了革命和动乱,就是几乎无时不在的激情和焦虑。这里讲的激情,指的是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所激发出来的追求,以及由工业革命所点燃的新理想和一夜暴富的梦想。我们发现,法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到处都在揭露社会的虚荣,在巴尔扎克、司汤达或是托克维尔的作品里,在缪塞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中,在年轻基内的《我的思想史》中都得到体现。这是‘一种急于想过上好生活的焦躁不安的期待,一种对未来抱有早熟的野心,一种对复兴思想的痴迷和继帝国时期思想荒芜之后心灵极度的焦渴’。这里的无聊,并不来自于怀旧,而来自于大革命之后人们对未来所抱的一种热切的期望。在这样的社会中,所有的野心似乎都是合法的。”② 这里讲的焦虑,指的是启蒙运动和大革命带给人们的各种理想,以及工业革命在人们心中激起的各种希望,总是难以实现,使人们经受着情感上的煎熬,充满挫折感和失败感。 当然,各种情感能够得到比较随意的宣泄,也与拿破仑战争结束后相对宽松的人文环境有关。索维尼说,1815年后法国人的智力发展在速度和规模上发生了飞跃,这是由于表达的自由、和平的环境以及与外国人的接触;在经过25年的动荡和压制后,知识分子的热情开始爆发出来,感染了整个民族,巴尔扎克在1830年说的一句话就是这种情景的写照:“在法国,所有的人都想成为大作家,就像不久前每一个人都想成为上校。”③ 可以说从复辟王朝开始,法国就进入了一个充满“动荡、愤懑、不满、贪欲和无序”的时代。1850年时巴斯夏还这样描述祖国的种种乱象:“一贯性的反对、议会斗争、街头起义、革命、意想不到的变故、小集团、幻想、人人可以提出的采用一切可能的方式进行治理的要求、怂恿人民一切依赖政府这种荒谬而危险的主张、姑息退让的外交、长期存在的战争威胁、用武力维持的岌岌可危的和平、无法公平分担的沉重的赋税、政策对一切事务的人为干预、资本和劳动人为的错误配置、引发无谓的摩擦、波动、危机和损失的根源等等。”④ 这些乱象的背后,是社会断裂和社会分裂所造成的众多深层次的矛盾与冲突。 面对这种种乱象,许多人开出了医治社会疾病的五花八门的药方,每个人都说自己的药方是最好的,但当时的人很难分辨出哪一种药方将会在未来的社会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正如贡斯当在1825年所说的:“一种事物的新秩序正宣告自己的到来”,但在旧制度的“崩溃中产生的碎片阻碍着人们认清应该建造什么样的大厦。”⑤ 我们通常认为,拿破仑战争结束后,法国社会主要有三种思潮:保皇派(royalistes);资产阶级自由派;空想社会主义;此外,还可加上民族主义。一般认为,主流思潮显然是资产阶级自由派,但在现实中却并非如此一目了然。当时,自由主义的观念不一定被大多数人看好,其他思潮特别是空想社会主义或与之有关的各种思潮则一度占有很大市场;自由主义本身又是彼此互相争斗,有时甚至难以看出它们的共性。而且,各种“主义”其实经常重叠,如某些空想社会主义者可能持有自由主义见解,反之亦然。通常被认为自由主义者的孔德在某些方面与空想社会主义很接近,因为他的一些思想来自圣西门。甚至像夏多布里昂这样的极端保皇派,某种意义上也怀有自由主义思想,如极力主张新闻自由,这使得他与德·迈斯特等人格格不入。至于民族主义,其政治态度同样很复杂。 社会断裂与社会分裂使这百年间的法国社会充斥着多重矛盾,互相纠结,难以理出头绪。最主要的是资产阶级与封建统治阶级残余的斗争,无产阶级既与封建统治阶级的残余又与新生的资产阶级进行斗争。此外,无论封建统治阶级、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或农民,或先或后都分裂为不同的利益集团,相应的,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也信奉各种各样的意识形态。首先是不同的保皇派别之间有很深的矛盾,即波旁派(bourbonistes)、波拿巴派(bonapartistes)及稍后的奥尔良派(orléanistes)。这三个派别与革命的关系不一样,一般而言波拿巴派并不反对资产阶级,因为他们通过革命才取得地位,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很难与波旁派展开真正有效的合作。其次,资产阶级也分为若干派别,马克思对1830年革命后上台的统治集团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即金融资产阶级。他认为,当时银行家拉菲特说的“从今以后,银行家要掌握统治权了”这句话,“道出了这次革命的秘密”。⑥ 这个阶层与中小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一度非常尖锐,终于导致了1848年革命。工人阶级也不是铁板一块,在1848年革命前最有影响的恐怕是圣西门、傅立叶或路易·勃朗、卡贝等人。无产阶级和农民均遭受严重剥削,但当时这两个深受压迫和剥削之苦的阶级不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在大革命结束后很长时间内不仅未明显表现出联合的倾向,而且客观上还似乎互相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