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多神教为特征的宗教信仰是古代希腊人重要的精神支柱。与世界上其他民族的古代居民一样,希腊人头脑中充满着神圣的情感。宗教深植于古希腊社会的土壤之中,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对古希腊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正如让-皮埃尔·韦尔南所说,古希腊宗教“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神圣”。[1](P272)国外学术界对于神话和古典宗教的系统研究开始于近代,卡尔·奥特弗雷德·穆勒为代表的德国“历史学派”,马克斯·缪勒为代表的“自然神话学派”,罗伯逊·史密斯、詹姆斯·乔治·弗雷泽、简·艾伦·赫丽生和吉尔伯特·莫雷为代表的“神话仪式学派”,① 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为代表的“功能学派”和让-皮埃尔·韦尔南为代表的“巴黎学派”,从不同的视角对古希腊的宗教和神话作了深入的研究,取得了丰富的研究成果。其中,韦尔南的研究成果尤为突出。他独辟蹊径,从历史心理学的角度来解读希腊宗教与神话。其著作《希腊人的神话和思想》和论文集《神话与政治之间》,分析了宗教伦理和政治理性之间的联系。[2]此外,德国学者瓦尔特·伯克特对古希腊宗教的研究也十分引人关注,他注意发掘古希腊宗教中的社会文化因素,并对仪式和神话的关系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伯克特运用丰富的考古学、铭文和文献资料撰写的《屠戮者:古希腊祭祀仪式与神话的人类学》和《希腊宗教》等著作至今仍然是古希腊宗教研究最重要的参考书。[3,4]近年来,国内古典史学界在古希腊宗教和神话的研究方面也取得了一定的进展。② 本文拟在吸取国内外学术界有关神话学和古希腊宗教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主要从神话和仪式两个方面,探讨古希腊宗教的政治功能,并对其在城邦政治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原因进行分析,以图更全面地认识古希腊的社会文化和当时人们的思维特征。 一 古希腊宗教是多神教,它有众多的神祇和不同的神系。它不存在一位至高无上、全知全能的神,每一位神各司其职,主要掌管一个领域。这种多神宗教的形成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克里特和麦锡尼文明时期,生殖崇拜在远古希腊人的宗教生活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蛇崇拜和地母神崇拜便是这一崇拜的具体表现。在黑暗时代民族迁徙和融合的过程中,古希腊人以自身信仰的神灵为主体,继承了克里特-麦锡尼宗教信仰的基本因素,并吸收和改造了古代埃及与西亚的神话传说,逐渐形成了一套多神信仰的宗教体系。到了黑暗时代的晚期,随着城邦的出现,经过荷马史诗和《神谱》的系统化表述,终于形成了奥林匹斯宗教这一在古希腊世界占正统地位的宗教。除此之外,古希腊民间还流行着某些具有神秘主义特征的宗教。奥林匹斯宗教崇拜12位主神,他们分别是神人之王宙斯、天后赫拉、海神波塞冬、智慧女神雅典娜、太阳神阿波罗、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爱神阿佛洛狄忒、战神阿瑞斯、农业女神德墨忒耳、火神赫淮斯托斯、灶神赫斯提亚和神使赫尔墨斯。在古希腊人看来,他们是居住在希腊北部的奥林匹斯山上的“神圣家族”。 古希腊宗教是一种复杂的象征结构,它通过神话、祭祀仪式和形象化等形式而得以表现。韦尔南指出:“神话、祭祀仪式、转义的表象,这是三种表达模式——口头的、行为的和想象的——通过这些模式,希腊的宗教经验表现出来。”[5](P22)古希腊神话内容极为丰富,包括开天辟地、人类文明起源、神和英雄的故事等种种传说。在古希腊城邦社会背景下,神话作为一种自觉的语言艺术形式有其独特的政治功能和文化含义。在社会发展过程中,自古流传下来的神话不断被改造、加工和重塑,以满足社会和政治的现实需要。在此,我们将以雅典人在古风时代晚期和古典时代对古传神话的改造和建构为例,从以下三个方面说明古希腊神话对希腊人政治生活的影响以及它和城邦政治文化之间的关系。 首先,古希腊神话创造了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增强了民族和城邦的凝聚力。在这一点上,雅典土生神话具有典型意义。古希腊神话称:因为需要武器,雅典娜去找火神和锻冶之神赫淮斯托斯。赫淮斯托斯刚被爱神阿佛洛狄忒拒绝,于是就爱上了雅典娜,企图强奸她。在他发起了进攻之后,她跑开了。尽管赫淮斯托斯是瘸子,但他还是设法追上了雅典娜。由于她的反抗,赫淮斯托斯的强奸企图没有成功,但是他把精液射在了雅典娜的腿上。她厌恶地把精液擦到地上,但当精液接触地面时,该亚(地母)就受孕了,不久之后,一个孩子从地里生出,他就是后来成为雅典国王的厄里克托尼俄斯。雅典娜把他放在有盖的箱子中交给国王刻克洛普斯的三个女儿看管,并禁止她们开箱观看,因为这孩子身上缠着一条蛇。其中两个女孩违反了禁令,发疯后跳崖自杀。此后,雅典娜就把厄里克托尼俄斯带到她所在的卫城神庙里自己抚养。该神话把这位英雄塑造成了地母该亚的儿子。事实上,厄里克托尼俄斯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与土地极有关系”。[6][7](P225~227)这样一来,雅典人就成了土生土长的民族,成了神祇赫淮斯托斯和该亚的儿子,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雅典娜的孩子。土生神话把雅典人建构为一个想像中的平等共同体,大大增强了他们作为阿提卡土著居民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 其次,古希腊神话被城邦政治家所利用和改造,成为他们进行政治宣传的工具。雅典人编造的“政治神话”有很多,其中有关英雄提修斯的传奇故事最有代表性。 据说,提修斯是雅典国王埃勾斯的儿子。在古希腊神话中,他最初的形象是铲除妖怪的勇士和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他得到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的帮助,杀死了居住在迷宫里的怪物米诺牛。在把阿里阿德涅带走后,又把她遗弃在那克索斯岛。此外,提修斯还和珀里托俄斯一起劫走了海伦。大约从公元前6世纪开始,雅典政治家开始了对古传的提修斯神话的改造和创新工作,一些诗人、剧作家和艺术家也参与了这一过程。在梭伦时代,提修斯可能就已经受到雅典人的尊崇。庇西特拉图为了给自己的僭主统治寻求支持,不但加强了对城邦宗教祭祀仪式的掌控,鼓励对城邦保护神雅典娜的崇拜,设立了崇拜酒神的狄奥尼索斯节;而且在塑造提修斯的民族英雄形象上也作出了很大努力。他去掉了赫西俄德的诗歌中“对于帕诺皮欧斯的女儿艾高的可怕激情折磨着提修斯”这句有悖于提修斯英雄形象的叙述,在荷马的《奥德赛》第十一章对地下世界的描述中,插入了“提修斯和庇里托俄斯,神的光辉的儿子”这样的诗句,还鼓励人们创作关于提修斯的诗歌。[8](P163)按照普鲁塔克的说法,西蒙主导雅典政坛时,根据神谕在斯库罗斯岛找到了提修斯的遗骨,接回雅典隆重安葬,并以该岛国王吕科墨德斯杀害了提修斯为由攻占了那里。[9]通过这一行动,西蒙不但为雅典的侵略行为找到了合适的借口,而且也提高了自己的声望。上述事例表明,随着雅典城邦社会的发展和自身实力的提高,雅典的统治者和政治家为了达到各自的政治目的,逐步把提修斯塑造为雅典的民族英雄,其形象不断丰满完美,在政治宣传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正如王以欣所说,神话人物提修斯是时代需要的产物,是雅典国家和政治家们塑造的符合时代精神的政治和社会样板。[10](P468)蒂勒尔和布朗也指出:“像所有历史时期和所有文化中许多其他人一样,雅典的领袖们也利用了神话的能指。神话的情节和人物早就准备好并被以新的意义填充。最著名的神话能指是提修斯,如同一系列政治家所解释的那样,他成了雅典民族特征的一个符号。”[8](P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