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起义后内藤湖南、桑原骘藏之涉华议论评析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少军,武汉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湖北 武汉 430072

原文出处:
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

内容提要:

内藤湖南与桑原骘藏作为“东洋学”的开创者,在20世纪初期日本的中国研究中占主流地位。中国武昌起义爆发后,他们发表的一系列涉华言论,反映其对于有违日本国家意志的辛亥革命运动由态度冷漠到根本否定,对民国社会则完全否认其自主变革的可能性,而希望实行所谓列强“共管”。同时,对日本侵华权益也竭力维护,十分仇视中国民众对日本侵略的反抗和国民革命运动。他们的涉华言论,凸显出当时日本的“东洋学”具有浓厚的“帝国的学知”色彩,且至今在日本尚有影响,值得注意。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1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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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藤湖南(1866-1934)与桑原骘藏(1870-1931)同为日本京都大学文科最早的教授,在日本被尊为以中国古代史为主的“东洋学”的泰斗,但都不屑于“为学问而学问”,而颇有意于“致用”,对超出他们专业范围的中国现实问题(包括中日关系),有浓厚兴趣加以观察,并凭借其学问作出判断、发表见解,故在中国爆发武昌起义后,他们围绕辛亥革命乃至其后的民国社会、现实中的中日关系,有不少议论。这些评论,面向日本社会各方面,较之于二人的学术论著,在当时有更广泛的读者群,至今在日本的“东洋史”研究者中仍广为所知,且不乏共鸣者。但在我国近代史学界,却是知之者不多。值此辛亥革命100周年之际,梳理并剖析一下这两位实时观察辛亥革命、民国社会的日本历史学家的相关议论,或许仍有意义。

      一、对辛亥革命的态度与议论

      (一)对辛亥革命和中国革命派态度冷漠

      众所周知,辛亥革命与日本有密切而复杂的关系。在武昌起义之前,包括孙中山、黄兴在内的革命党人以日本作为重要的活动之地,同时还有一些日本友人积极支持乃至参与革命党人的活动。但是,据笔者所见,内藤湖南与桑原骘藏在武昌起义爆发之前,却从未专门谈及中国的革命运动。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那时不注意中国的现实情况,从他们后来的议论当中,可知其对于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的重要事件和相关人物的言行、甲午战争后清朝统治集团与民间社会的变化等等,都有相当具体的了解,且就在1910年5月,桑原骘藏在《艺文》杂志上发表了他的首篇谈论现实中国问题的文章《清国的京师大学堂》,而内藤湖南则在1911年5月发表了题为《清国的立宪政治》的演讲(6月又将其发表于大阪的报纸上),其中将清朝实行预备立宪的“根柢”归结于“害怕舆论的风气”、“黄宗羲所作《明夷待访录》之民主思想”、“该国习惯的平等主义”、“尤其是曾国藩等实行之官民平等思想”,并不重视立宪派的影响,更不强调革命派的活动①。因此,似可认为,在武昌起义爆发之前,内藤湖南与桑原骘藏实际上都是漠视中国的革命运动的。

      对于武昌起义的爆发,曾长期做过新闻记者的内藤湖南,较之于一直是学者的桑原骘藏,表现出更高的敏感性,仅时隔6天,即10月17日,他就开始在《大阪朝日新闻》上连续撰文,谈论“革命军的将来”。从文章内容看,他对于革命军的主张及革命的性质并不关心,而是聚焦于与战事相关的各种具体情况,诸如武昌战略位置的重要性、革命军与官军的实力对比、黄河铁路桥能否破坏以阻止官军南下、革命军能否掌握水上交通之主动权、战争所需资金从何而来、袁世凯与吴禄贞谁更适合作为官军统帅,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内藤湖南作出的预测:“如果革命党的运动有余地持续半年,则北京政府的命运将更加危险,说不定由此最终会成为支那之一大事”②。在11月中旬发表的《支那时局的发展》中,他又指出中国的“事变”“急转直下”,“都是朝着有利于革命军发展”,“最可惊之事,是武昌、汉阳的革命军尽管在军事上不太成功,只打出叛旗,就已对全国发生非常大的影响”,“时局转瞬即变,简直叫人想起法国革命之时”,“就支那这种感觉迟钝之国来说……出乎任何人的意料”。即便如此,他对革命运动、革命派及投入革命的其他中国社会力量还是不感兴趣,而热衷于对比日本倒幕运动时的德川幕府与此时清廷的处境,推测中国温和派(康、梁及袁世凯)与极端派(革命党)对待清廷的态度孰占上风,分析列强中哪些国家会因中国社会动荡而受到很大影响,为日本政府筹划对即将退出政治舞台的清廷所要采取的方策,同时,还对日本当政者突出强调他在辛亥革命中发现的“千载一时”的“机会”:“内外蒙古各部、西藏等将不归服新立国的共和政府”,“他们第一不喜归服汉人,是显而易见的,或许更不会认同共和政府这种没有受命于天之天子的国家,外蒙古之类即使接受俄罗斯保护,也不会服从新的共和国,西藏的达赖喇嘛等肯定反倒希望得便于俄罗斯或英吉利。这样一来,因为内蒙古也有与日本关系很深的王族,故予以了结也就提上了日程。而新的共和国或许对这些塞外领土全无眷恋,且将这些麻烦之物分离出去,对支那经济反倒是有益的。”“无论如何,面对如此机会,必须步步抢占先机,在各种不满发生之前下手了结。”③从11月24日至12月8日,内藤湖南在京都大学举行的“周五演讲”上,以“清朝的过去与现在”为题,连续演讲3次,在1912年5月又将演讲内容结集,改题《清朝衰亡论》出版。在此书的结论中,他明言:“不管怎样,革命主义、革命思想的成功是没有疑问的。”④

      内藤湖南并不讳言他对辛亥革命并无“同情”、“赞成”之意,即使颇为自己较早断言革命成功而自得,也指明“仅仅是从预测事件之自然过程而言”⑤,即纯属从客观观察得出判断。从上文可以看出,他观察“自然过程”,焦点置于当时中国各派之间力的关系,而对本为“事件”主角的革命派,则只是作为多角中的一角,最低限度地提及,而无意作稍为深入的考察和分析。这说明,他并没有改变对中国的革命派一贯冷漠的态度。内藤湖南的态度当然是有缘由的,后面将略作分析。至于他急切要求日本当政者趁中国的动荡向内蒙古下手,正显露出这位号称“热爱”中国和中国文化的著名学者对中国的真实情感。

      如果说内藤湖南在武昌起义爆发后,虽然高度关注革命的进程,推测中国政局的变幻,但对中国的革命运动、革命派依旧冷漠的话,那么,桑原骘藏则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表现他的冷漠,即:对辛亥革命进程本身视而不见,对中国的革命派也无意了解,而只挑选革命中的一些用语、现象做考证文章,以展现他的学术功力。

      1912年1月,桑原骘藏发表了他的唯一一篇以辛亥革命为主题的文章《支那之革命》,该文只笼统地说了一句武昌起义后的革命战争是1911年东洋的大事件,而对辛亥革命推翻君主专制制度、追求民主共和、渴望争得国际平等地位这样一些反映中国社会变化的重大问题,却一概不予理会,其所论问题,涉及革命军自称黄帝子孙是否于史有据,运用黄帝纪元是否可靠,满族入关时的屠杀较之于女真人对于北宋、蒙古人对于南宋的屠杀行为是否更为残忍,文字狱屡见于中国古代历史、而清朝则相当严酷,强制辫发、胡服在中国古代女真、蒙古人统治下早有所见,清朝处理权力关系实际上很注意满汉均衡、这种状况在清末才起大的变化,革命党虽大力鼓吹排满兴汉,但中国人在古代屈从于外族统治压迫的现象并不少见,等等⑥。关于辫发问题,桑原骘藏还意犹未尽,于是在1913年2月又发表文章,更具体地考察中国人辫发的历史过程。

      那么,是否由于桑原骘藏身为中国古代史研究者,只对中国古代有学术兴趣,因而一心追寻与辛亥革命有关联的中国古代史迹呢?看来不是这样。

      1913年8月,桑原骘藏发表了他为纪念明治天皇去世一周年而写的《从东洋史上所见明治时代的发展》一文,指出中国在受到甲午战败的沉重打击后觉醒、变法自强之语风靡朝野,颇为赞赏中国实行革新,制度、文物、学术、教育等皆从日本输入;又强调中国在日俄战争后的革新相当引人注目,肯定清政府展开预备立宪、发出满汉平等的上谕、普及学校教育、编练新军⑦。而几乎同样的内容,又见于1913年10月桑原骘藏发表的《黄祸论》一文中⑧。这就说明,桑原骘藏决非对中国社会现状不感兴趣的冬烘学究,而是相当关注、了解中国在甲午战争后所发生的各种变化的,且明确将“变法自强”及清末“新政”,当作中国“觉醒”的表现,不吝予以称赞与肯定。但是,唯独对中国在同一时期展开、且以日本作为最重要的海外基地、最终推翻了清王朝的辛亥革命运动,他却有选择地忽略了,全然不提。从桑原骘藏的言论中,人们能够深深感受到他对辛亥革命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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