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以下简称“两考”)的本质即依托今文经学的“孔子改制”、“三世”说等理论宣传其变法改制、民权平等思想。以往的研究在谈及时人对“康学”的态度时,往往“两考”混一而论,没有作必要的区分。事实上,“两考”虽同为康有为思想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由于其问世的时空条件不同、内容侧重点不同,问世后所引发的反响也不尽相同。本文不揣简陋,尝试对此一问题进行探讨,比较不同群体在“两考”问题上的态度异同,分析其中的原因,进而揭示戊戌时期学术与政治的复杂关系。当然,由于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刊出较早,因此拙文部分内容将追溯到戊戌以前而不仅限于戊戌时期。 1891年,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问世。该书的主旨,康有为如是说: 始作伪乱圣制者自刘歆;布行伪经篡孔统者成于郑玄。阅二千年岁、月、日、时之绵暧,聚百、千、万、亿衿缨之问学,统二十朝王者礼乐制度之崇严,咸奉伪经为圣法……凡后世所指目为汉学者,皆贾、马、许、郑之学,乃新学,非汉学也;即宋人所尊述之经,乃多伪经,非孔子之经也。① 此书康有为本意并不在于烦琐的考证,而在于借助朴学考据的方法证明古文经传之《周礼》、《左传》、《毛诗》等为刘歆伪作;为弥缝作伪痕迹,其于一切古书多所羼乱;刘歆作伪为助新莽篡权,故淹没了孔子的微言大义。康氏此说为其利用今文经学阐释孔子微言大义埋下了伏笔。 该书的问世曾引起时人的关注,并遭到驳难,甚而至于毁版。其中,最为激烈的攻击莫过于1894年给事中余联沅的奏劾。②不过,关于余联沅奏劾《新学伪经考》,其动因颇为复杂。有研究指出,余奏之出台,“其一是受人之托(包括贿赂),其二是配合攻击李氏兄弟。事实上二者兼而有之,又以前者为主。”③前者是指张乔芬因“同人团练局”与康有为结怨而请托言官劾之;后者指甲午战后,李鸿章、李瀚章兄弟成为言官指责的对象,康有为之事正好出自李瀚章的辖区之内,故而奏劾康有为可以配合攻击李氏兄弟。既然有如此来头,那么“余奏”就说明不了太多有关《新学伪经考》的问题。 然而,尚有不少读者对《新学伪经考》作出评论,而且多有批评。朱一新大概是康门弟子之外最早阅读《新学伪经考》者。1890年,《新学伪经考》尚未完稿,康有为便就教于主讲广雅书院的朱一新。初读之下,朱一新复函康有为④,提出自己的不同看法。他既不同意将六经视为刘歆伪作,“以为伪《周官》、《左传》可也,伪《毛诗》不可也;伪《左传》之羼乱者可也,伪其书不可也”;也不同意以春秋大义附会其他经典:“通三统者《春秋》之旨,非所论于《诗》、《书》、《易》、《礼》、《论语》、《孝经》也。孔子作《春秋》,变周文,从殷质,为百王大法。素王改制,言各有当,七十子口耳相传,不敢著于竹帛,圣贤之慎如此。《诗》、《书》、《礼》、《乐》,先王遗典,使皆以一家私说羼于其中,则孔子亦一刘歆耳。”⑤在朱一新看来,康有为遍伪六经,乃是“知伪《尚书》之说数见不鲜,无以鼓动一世,遂推而遍及于六经。嘻!其甚已。”他还对康有为使用《史记》时,于“合己说者则取之,不合者则伪之”的作法提出批评:“足下不用《史记》则已,用《史记》而忽引之为证,忽斥之为伪,意为进退,初无确据,是则足下之《史记》,非古来相传之《史记》矣。”⑥应当说,朱一新的这番评论没有超越学术批评的范围。光绪十八年二月十六日(1892年3月14日)俞樾阅读《新学伪经考》后在日记中写道:“其书力攻古文之伪,故凡后出之《毛诗》、《左传》皆以为伪,并因《说文》有籀古亦排摈之。其所论似正,然亦一家之说。且以诸伪经皆刘歆所造,故目之日新学,以歆固新莽国师也。然此究谁见其执笔而书乎?又凡古书有与己意不合者,皆以为刘歆窜入,亦未免武断矣。”⑦俞樾是当时的古文经大家,但其“治《春秋》颇右公羊氏”⑧,曾撰有《春秋公羊传评议》。但与康有为“不惜曲解证据”以附会其微言大义的治经方法不同,俞樾治经是以考据方式探求义理,微言大义必须经由考据而来。因此,对于《新学伪经考》,俞樾虽承认“其所论似正”,然“亦一家之说”,更无法认同其“凡古书有与己意不合者,皆以为刘歆窜入”的武断作法。洪良品读过《新学伪经考》后致书梁启超,表达了他的看法:“在贵师明智超识,何尝不知《史》、《汉》有来历,不同杜撰,特歆于魏默深《诗、书古微》之冒称绝学,欲于二千年后特标一帜,而无如二千年以上事实,见于史策者昭昭,因见近儒解经不通,则必藉口刘歆窜入,因附会《王莽传》、《西京杂记》、《史通》诸书,以入其罪,然后经典可以肆其抨击。”洪氏同样批评了康在对待《史记》时,于“有合己意者,则日铁案不可动摇;有不合己意者,则以为刘歆所窜入”的作法。⑨就政见而言,康有为后来的变法主张,朱一新、俞樾与洪良品等人未必认可,但此时,他们对于《新学伪经考》的评价都是从传统学术批评的角度进行的,没有掺杂太多的政治因素,也没有任何新旧之争的痕迹。这与下述戊戌时期那些政见与康有为一致者对《新学伪经考》的态度没有太大的出入。 宋恕曾有“驳长孺《伪经考》语”,孙宝瑄听后认为“极确”。⑩宋恕所驳者,乃康有为所说秦始皇焚书并未厄及六经之说,认为“秦既不许天下挟《诗》、《书》,断无其朝廷复设博士教人以《诗》、《书》之理……长孺云:秦欲愚天下,非欲自愚。若自焚其朝廷所藏者,是自愚也。不知秦为治皆本法家,无取《诗》、《书》之义。是在秦为废物,何必藏之。且长孺云:吏即博士,使天下学者往受业。然则秦非仅不自愚,并不欲愚人矣。与焚书之旨相反,此何解耶?”(11)宋恕驳康说,旨在指出刘歆作伪的不足信。孙宝瑄本人也对“康学”中的很多武断之论提出批评。他不信刘歆作伪,认为“歆以一人而造《周官》,造《书》,造《毛诗》,造《尔雅》,造彝鼎古字,且编窜诸书,无所不至,试问有此精力否?且造之何益?若云取名托诸他人,则无名,以媚莽,《周官》一书足矣,《诗》、《书》、《尔雅》将谁媚耶?……若云诸书皆出其手,则攻之适以尊之,歆果圣人也。”(12)对宋恕驳康之论,孙宝瑄当时认为“极确”,后有所修正,认为秦焚书的确未及“博士所职者”,但“萧何入秦,收丞相御史律令图书,亦未收博士所职者。及后咸阳一炬,而完书毕竟无存矣。坏壁所得古书,非刘歆伪造无疑。”对孙宝瑄的这一见解,章太炎“亦以为然”(13)。章太炎也曾作《新学伪经考》驳议数条,但并未公开。宋、孙、章三人交密,维新期间一度同住沪上,经常一起纵论古今,“作竟日谈”。在其后的戊戌变法中,他们都是康有为的同志,可谓政见一致。在学术上,三人虽“所从入之学派”有所不同,章太炎“从许、郑入”,宋恕“从三王人仲任、文中、阳明”,孙宝瑄“从洛、闽入”(14),但都主治古文经典,与康有为的治学路数有所不同。因此,当看到康有为将古文经传统统说成刘歆作伪且证据不足时,他们的批评自在情理之中。 更为重要的是,对康有为《新学伪经考》提出批评的,不仅来自于宋恕、章太炎等研治古文经典者,而且来自那些与康有为同治今文经者。皮锡瑞与康有为一样学主今文,但皮之治经力求凿实,反对空疏。因此,他批评刘逢禄、魏源等人经说的武断,认为“以此说经,圣人之书无完肤矣,以臆说为微言,以穿凿为大义,此真经学之蟊贼!”(15)1894年,他读过《新学伪经考》后,评论道:“谓《周礼》等书皆刘歆作,恐刘歆无此大本领,既信《史记》,又以《史记》为刘歆私窜,更不可据。”(16)唐才常同样学主今文,但与“康学”的宗旨“也微有不合之处”。在唐才常看来,“《周官》、《左氏》为姬氏一朝掌故,而公、谷、大小戴、三家《诗》乃圣人改制之书”(17),这与康有为之遍伪古文经传已然不同。谭嗣同对康有为否定古文经的武断也“不敢苟同”,认为“孔子作《春秋》,其微言大义,《公羊》固得其真传,顾托词隐晦,虽何休为之解诂,亦难尽晓。至于左氏之书,则不尽合经,疑后人有所附益,然其叙事详,且皆可稽。苟说经而弃是书,则何由知其本事,而孔子之施其褒贬,亦何由察其深意,此章实斋所谓‘道不可以空诠也’。”(18)黄遵宪是康梁变法路上的亲密伴侣,康梁在维新路上的很多困难都由他代为排解,但这并不意味着黄遵宪信服“新学伪经”说,他曾直言不讳地对梁启超说:“《公羊》改制之说吾信之。谓六经皆孔子自作,尧、舜之圣,为孔子托辞,吾不信也。”(19)即使康有为的弟子梁启超、陈千秋“亦时时病其师之武断”。在梁启超看来,书中“谓《史记》、《楚辞》经刘歆羼入者数十条,出土之钟鼎彝器,皆刘歆私铸埋藏以欺后世,此实谓事理之万不可通者,而有为必力持之。实则其主张之要点,并不必借重于此等枝词强辩而始成立,而有为以好博好异之故,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以犯科学家之大忌。”(20)